潘石屹:廬山煙雨浙江潮

　　像時空顛倒，像命運棋盤上擲出的一把令人瞠目結舌的骰子。

　　遭遇極富盛名的京城房地產(chǎn)SOHO現(xiàn)代城以后，再見到潘石屹，得知他的經(jīng)歷，這樣的感覺就在你的腦海里盤旋不去。


　　這個甘肅山溝里土生土長的人，和那些煥發(fā)著前衛(wèi)、現(xiàn)代、人性之美的先鋒建筑之間竟然是開發(fā)商和其地產(chǎn)項目的關系，而他本人說話依然帶著濃濃的甘肅口音，甚至還有談話間把腿盤上座椅的習慣……

　　-開場白

　　潘：我感覺自己就像祥林嫂一樣，來個記者讓我談一遍成功經(jīng)歷，來個記者又讓我談一遍成功經(jīng)歷……當我一天之內要復述三遍SOHO城規(guī)劃始末的時候，回憶已經(jīng)變成一種折磨，煩透了。希望你們能問出一些火花，談出點有意思的東西。

　　貧困的悟性

　　——我忍不住要追問你，你生長在計劃經(jīng)濟氛圍濃郁的農村，既沒有得到很好的商業(yè)知識教育，又沒有特別的從商經(jīng)歷，何以能把幾億幾億的房地產(chǎn)項目經(jīng)營得那么出色？

　　潘：一半是有些商業(yè)天賦吧，一半是以后經(jīng)歷中逐漸積累了市場感覺。我始終相信自己從經(jīng)歷中獲得的許多感悟是有助于商業(yè)投資判斷的。

　　——你的愛人張欣說，你的談話技巧并不出色，但對事物的感應力卻比許多能言善辯的人要強。她將這歸因于你出身于貧困農村的緣故。還記得農村生活給你影響最深的是什么嗎？

　　潘：我是甘肅天水人。聽說過麥積山這個地方嗎？一個山溝，有很多野花。其實，童年的時候，你完全感覺不到貧困啊疾病啊有多可怕。到后來長大一些，到鎮(zhèn)上、縣城去逛了回來才發(fā)現(xiàn)了村子里的貧困，一種特別強烈的反差第一次沖擊了頭腦。后來考上鎮(zhèn)上的中學，班里主要是鎮(zhèn)上孩子和兵工廠子弟，只有三四個同學和我一樣來自很偏僻的小山溝。我們這幾個人身上穿的衣服、說話的腔調、交往的圈子、習慣與愛憎都與鎮(zhèn)上的孩子不同。我記得才開始上初中的大半年，我們幾個總是團結得緊緊的，結成一個不可侵犯的小圈子，敏感地對抗鎮(zhèn)上一幫想欺負我們的小子。這個鎮(zhèn)當時叫“東泉公社”，現(xiàn)在叫“馬跑泉鎮(zhèn)”。

　　——令人想起路遙小說《平凡的世界》里“孫少平”的少年時期。

　　潘：后來我爸爸“右派”平反，我家搬到另一個縣城，但我還經(jīng)常回山村去看望親戚。記得有一次去叔叔家看我奶奶，我奶奶想給我做頓好吃的，但家里已經(jīng)幾個月沒有一點細糧了。我奶奶就從廚房翻出來幾個裝過細糧的面口袋，讓我撐著口袋沿，自己用根搟面杖啪啪地打袋身子，翻過來打一圈，然后再翻過來又打一圈……最后有了一小把白面。我奶奶將這把白面揉了個面團，用搟面杖搟了一張?zhí)貏e薄的餅，再用玉米面壓在這張面餅上，撒了些酸菜、蔥、蒜，卷起來在熱鍋里做了個“菜合子”。我叔叔家里的孩子也很久沒吃過細糧，這個“菜合子”大家就一齊分吃了。

　　就是這樣一種狀況，我們吃不飽飯，穿不暖衣服，而且覺得我們理所應當這樣疲乏地生活，應該這樣吃不飽，穿不暖。

　　你今天也許想像不到，在這種情形下，緊接著發(fā)生的“包產(chǎn)到戶”對農村人的觀念影響有多么巨大！包產(chǎn)到戶樹立了我對于市場經(jīng)濟的第一個價值觀念。我頭一次知道，除“人民公社”以外還有其他可能的勞動方式。

　　5年以后，我走出縣城，在機關里干過，又下了海，在北京、深圳、海南都呆過，因為是從農村出來的，城里人習以為常的東西，對我來說都是個新角度。我可以非常清晰地感受到城里有什么變化。“市場經(jīng)濟”在我看來就是可以讓人們從凝滯開始流動，重新組合，重新獲得平等的神奇力量。

　　海南，海南……

　　——你已經(jīng)在北京未來的CBD(中央商務區(qū))“放置”了SOHO現(xiàn)代城、建外SOHO；在長城腳下動工“亞洲建筑師走廊”別墅群。聽說你最近又在海南博鰲買了66.7公頃地要做“藍色海岸”別墅群。選擇此時“重回”海南是否與你當年在海南創(chuàng)業(yè)的經(jīng)歷有情結上的聯(lián)系？

　　潘：我想是有的。從心里講，我特別喜歡海南這個地方。如果說要有點感應的話，從1989年登上島的一剎那和海南就有感應。當時我坐船到海南秀英，到時已經(jīng)是晚上了。下船一看，哎喲，島上黑蒙蒙一片。走到街上，每個小攤販前面都有一個小發(fā)電機在突突發(fā)電，燈泡都是一閃一閃的。潮濕的海風吹著，我們就在昏暗且忽閃的燈光下吃了個大排檔，感覺自己像電影《海峽》里偷渡上島的“劉阿太”。誰知第二天起來，發(fā)現(xiàn)一大群人不知從什么地方涌出來，匯集到龍華路和大同路上，熱鬧得如同集市。唱歌的唱歌，作詩的作詩，談對象的談對象，賣大餅的賣大餅……全是從內地來的，這些人純粹是機緣拼湊到同一時空的，有尋找機會的大學生、稚氣未脫的高中畢業(yè)生、工作幾年想逃逸舊環(huán)境的人、想脫離土地的農民、義無反顧的逃婚者……我們剛到海南的時候，小小的海島竟然擠了15萬人。我想，海南島真是個奇特的地方。

　　——這是1988年到1989年幾個月的時間里，無數(shù)各懷心思的人涌向海南島所造成的奇觀，令人聯(lián)想起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后的歐洲人的大探險活動。

　　潘：恐怕以后再難見到此等場面。當時的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脫離了原來的一切束縛，只覺得再沒有什么處長、科長，再也不用對誰點頭哈腰，簡直像獲得新生。

　　——沒有了包袱，你就開始在這片土地上創(chuàng)業(yè)了。當時有創(chuàng)業(yè)方向嗎？

　　潘：還是有點目標和方向的。海南島不是要建設嗎？建設就要造房子，造房子就要燒磚頭。我就進了海口興海磚廠燒磚。

　　我在經(jīng)營管理上還有些天分，不久就當上了磚廠廠長，磚廠開始賺錢。回想起來，做磚廠廠長的時期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時候。我的管理才能得到了充分的發(fā)揮，各種各樣的想法都能付諸實踐。磚廠最興隆時有兩三百人，大多是民工，但在我的管理下秩序井然，他們每天連廁所都用水沖得干干凈凈。但1990年，海南島遭大臺風襲擊，經(jīng)濟蕭條起來，磚廠也隨著不景氣。磚賣不出去，我只好裁減人員，300來工人，我用卡車一批一批送他們離開，最后只剩下80多個人。

　　——難怪你說對海南有感應，這是你最初體會到意氣風發(fā)的地方，也是最先讓你認識到“大勢”如何左右企業(yè)命運的地方。

　　潘：還是一個讓我徹底孤獨的地方。

　　1991年2月，最困難的時刻來到了，海口的人幾乎跑空了。那年海南西瓜大豐收，卻無人問津，都爛在地里。過春節(jié)前一天，我上街買了個西瓜。將我的照相機放在墻臺上，設置好自拍功能，給自己照了一張吃西瓜的紀念照。照片沖出來以后，我在背面密密麻麻地寫了許多字，記錄下了當時的感受。但現(xiàn)在看那張照片，覺得那時還挺精神的，如今要找回那種狀態(tài)還很難呢。那時我27歲。

　　大年三十沒錢回家，我一個人在瓊州招待所開了個最便宜的房間。我想，家里人在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我雖然不能和他們在一起，但和他們看一樣的節(jié)目也至少可以和他們同樂，有同樣的感受啊。我跑到一樓央求一個值班的小姑娘讓我在值班室里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她同意了。誰知晚會剛看了個開場，她又改主意了，死活不讓我看，一個勁趕我走。我只好一個人回到房間。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孤獨感漫上心頭。當時特別想找一個人聊聊天，無論是男是女，是老人還是孩子。我走到招待所二樓的窗戶邊，一邊聽著外面海南人在起勁地放鞭炮，一邊睜大眼睛分辨樓下的路上有沒有什么人經(jīng)過。一直站了半個多小時，突然有一對男女說說笑笑地走近了，我就在樓上一直看著他們，聽著他們的笑聲，眼看他們要走遠了，我趕緊回房去拿出照相機，將鏡頭推出來，從鏡頭里一直看著兩個身影走遠、走遠……心里特別孤獨，特別想家，放下照相機時，我已經(jīng)流淚了。

　　——當時那么艱難你還是在海南留了下來，正好等到了鄧小平南巡以后的發(fā)展機遇，做起了房地產(chǎn)；但是幾年后海南房地產(chǎn)還是一片繁榮景象時，你卻已經(jīng)嗅出不祥之兆，及早全身而退。這是巧合還是你對市場趨勢已有所把握？

　　潘：堅持留在海南是因為還是喜歡沒有束縛，天高皇帝遠的感覺。1990年從北京來了些朋友，我們湊在一起籌辦了個“農業(yè)高技術投資開發(fā)公司”(萬通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的前身)。我們6個合伙人，包括馮侖、易小迪、王功權等，現(xiàn)在被媒體稱為“中國房地產(chǎn)界六君子”。這些思想活躍的聰明人給我很大影響。我們通過北京一家集團公司貸款500萬元，買進幾座別墅，就開始炒樓炒地。

　　在海南炒地，感覺就像現(xiàn)在看去年的“.com”公司，誰都覺得荒唐，沒有這么做公司的。但去年我去硅谷，跟一些人討論到這個問題：在整個抬市過程中，你身臨其境，每個人都在投資，你掌握好一個點，到一定程度能出來就行了。大市起來的時候你不介入是愚蠢。但聰明人就是不隨波逐流，當別人還在往上走時，你認為該退就退出來了。

　　跳出去

　　“我覺得一個人在一個環(huán)境里呆久了，會變得懶惰，因為總是聽同樣人的話，接觸水平一樣的人，就會形成思維定勢，跳不出去”。

　　——北京萬通很快就做大了，你也一下子擁有了巨額財富。老實說，從一無所有到迅速暴富，一定要面臨一個心態(tài)調整的過程，許多房地產(chǎn)商就是沒有在暴富后看清楚自己的位置，又迅速銷聲匿跡了。你是怎樣調整好心態(tài)的呢？

　　潘：錢的積累從小到大，越積累越多，多到一定程度，突然覺得像丘吉爾在二次大戰(zhàn)時說的，“猴子爬得越高，它的屁股就看得越清楚。”當時我強烈地想看看外國人有了錢是個什么心態(tài)，也一下子特別喜歡歷史，想看看歷史上那么多人一旦擁有金錢、財富、權力時，他是怎么過來的。就這樣，去了歐洲，也看了不少歷史書，只迷惘了一段，就調整過來了。

　　從國外回來就開始注冊自己的紅石公司。雖然離開萬通挺痛苦，但我覺得一個人在一個環(huán)境里呆久了，會變得懶惰，因為總是聽同樣人的話，接觸水平一樣的人，就會形成思維定勢，跳不出去。

　　——我想，你的夫人張欣可能也是促使你不斷產(chǎn)生“跳出舊框框”念頭的動力源之一。

　　潘：她是在牛津、劍橋浸泡過、華爾街工作過的“洋人”，而我是地道的“中國老農民”，兩人對話經(jīng)常是兩種思想、兩種文化相互敲擊也相互融通。她一直給我前進的“壓力”，從紅石公司初創(chuàng)到完成SOHO、建外SOHO、“建筑師走廊”等項目，公司里的許多創(chuàng)新是在她的激發(fā)和鼓勵下實現(xiàn)的。

　　——真正要做到“跳出來”，首先必須認識周遭的環(huán)境并高于環(huán)境；同時，還必須明辨事物發(fā)展的未來脈絡。這對深陷日常事物中的人來說似乎并不容易……

　　潘：這的確不是一兩件事可以促成的，你要對周圍時代、社會的變化有很高的敏感度。從商人的角度說，就是一定要善于抓住“變化”。有些變化看起來很細微，也許身處變化中很難感覺出來。比如你有沒有好好想像過，就在這短短幾年當中，中國竟然多了1億多部手機？包括網(wǎng)絡技術帶來的巨變，很多人習以為常，失卻了驚嘆的能力，也就不會對此產(chǎn)生對比性的思考。把認識的視野放得更高一點，你可以看到什么？看到從歷史到今天，從今天到未來的變化趨向！一旦盡早地抓住它，就能找到商機。這就是商人的眼光，商人賺錢的秘訣。

　　——如何將這種眼光運用到你的房地產(chǎn)項目規(guī)劃上呢？

　　潘：造房子簡單模仿是容易的，真正沖破已有的條條框框是件很難的事情。我們這代人經(jīng)歷了一個特殊的年代，深受革命的英雄主義熏陶，表現(xiàn)出無私、奉獻、節(jié)約的同時，也常常在性格之中彰顯出粗糙、自大。要在這一代人手中建設出百年大計的建筑作品是有難度的，因為首先做房地產(chǎn)的出發(fā)點就需要更正。地產(chǎn)發(fā)展商不能簡單追求“高、大、全”，應該回到“一兩米高的人”身上，分析他們的行為、情感、愛好，為他們營造適度的空間。

　　正如藝術家要創(chuàng)造就要豐富自己的頭腦中的意象一樣，商人要有長遠而準確的市場感覺，他的閱歷就一定要豐富。我自己試圖去理解各方面的知識、經(jīng)歷、經(jīng)驗，包括宗教、藝術的角度，繪畫語言、雕塑語言、建筑師的心態(tài)等。今年我已經(jīng)走了十多個國家，每到一個國家就去用心體會，帶著攝影機向它們的優(yōu)秀建筑“取經(jīng)”。其實社會各個層面都是很豐富很有意思的，再也不是惟一的價值觀可以判斷好惡美丑的時代。商人不要呆在屋子里，普通人也一樣，天天吃一樣的飯，喝一樣的茶，見一樣的人，沒有生活的靈感，這就是平庸啊。當你接觸世界的層面多了，世界的本來面目也就看得很清楚了，你的心理就強大了，就不會偽裝自己了。

　　碾子是碾子，缸是缸

　　——聽說你還很喜歡禪宗？我看到你的名片背面畫著一個打坐姿勢的潘石屹漫畫像呢。

　　潘：我比較注重簡潔，從內心里就喜歡禪宗，不管出現(xiàn)什么情況，拿著禪書就會感覺特別平靜。

　　禪的精神是追求事物的本質。盡管禪說不要被形式所左右，沒有經(jīng)典也沒有權威，沒有崇拜沒有偶像也沒有寺院，但我以前總想把悟性的東西用理性去作解釋。越想理性牽強地去解釋，越是偏離了禪的本來意思。人們追求形式上的繁瑣，總是表現(xiàn)得沒有自信心，所以往往越想追求事物的本質，卻離事物的本質越來越遠。比如在環(huán)保的過程中反而破壞了環(huán)境、想熄滅森林大火反而阻撓了物種的新陳代謝、想讓住宅區(qū)多些賞心悅目的綠地卻讓行人極不方便……

　　——你心目中理想的建筑體現(xiàn)了禪宗的什么境界呢？

　　潘：禪的修煉有三種境界，同我們建房子、做事情、想問題一樣。最低的一種是在一個行業(yè)里呆的時間越久，陷得就越深，就越迷茫，是一種蒙昧狀態(tài)。“不識廬山真面目”。再上一個境界是對事物有些領悟，但似乎越是千方百計地要講明白，越講不清楚，而夜深人靜時，好像又有千言萬語在腦海中滾動，可謂“夜來八萬四千偈”；最高的境界是，很簡單，不要搬什么大道理了。就像《籬笆·女人和狗》里唱的“碾子是碾子，缸是缸”、“爹是爹來，娘是娘”，是什么東西，就是什么東西。未到時是“廬山煙雨浙江潮”，看過之后依然是“廬山煙雨浙江潮”。

　　住宅、建筑，在一定時期給人們形成一個明確的概念是有用的，但換一個時代，可能會成為我們創(chuàng)新的障礙。回到房子的本質上來設計和建造，才是禪的境界。

　　作者：王延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