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節遷建的過程,是整個三峽庫區中歷時最長,變化最多,確定最難,爭議最大,影響最深的案例。為了避讓逐漸升高的水位,三峽古城奉節現在仍在尋找著生存的新路。十余年來,圍繞新城所在,奉節已三度易址,當人們最近得知縣政府將可能又一次西遷后,少有人能夠說清這座小城的未來在哪里。

位于奉節的“三峽移民紀念塔”。在爛尾多年后,已于近期被爆破拆除
十余年間三易其址,如今再度籌劃西遷
奉節遷建的過程,是整個三峽庫區中歷時最長,變化最多,確定最難,爭議最大,影響最深的案例。為了避讓逐漸升高的水位,三峽古城奉節現在仍在尋找著生存的新路。十余年來,圍繞新城所在,奉節已三度易址,當人們最近得知縣政府將可能又一次西遷后,少有人能夠說清這座小城的未來在哪里。
在奉節新縣城的23平方公里內,有54處滑坡、300多處高邊坡,全縣已經調查的災害點已經超過800處。長江水利委員會的一位專家比喻,新奉節就像一個受傷的武士,穿著鎧甲、打著繃帶、綁著夾板,被固定在山坡上,不如此,難以存活。
距離三峽大壩3小時航程,幽靜的三峽庫區腹心——詩城奉節——這座已歷數千年的歷史文化名城早已完全淹沒于長江,如今,十余萬奉節人在幾公里外數百米高的山坡上建造了自己的家園。
自從上世紀80年代三峽工程籌劃以來,這座偏安在西南群山之中的古城已多次搬遷避讓,持續上升的水位并沒有留給這里的人們太多時間。水進人退,而極端破碎的地質環境則越來越無法提供出像樣面積的平整土地,10萬人擠在數塊六七平方公里的坡地上。
最近,小城的主政者決定城市要繼續向西擴展,而這將可能是這座縣城1990年代以來第四次重塑自己。
滑坡體上的城市?
近來,一則消息不脛而走。前段時間,幾塊巨石在夜間從山頂滾落,沖進了奉節縣城內交警隊的院子,砸毀了兩輛汽車,沒人傷亡。人們說不清這是否與蓄水期間的頻繁地震有關,可一個老舊的話題再次被人提起——目前的縣城所在的山坡是不是一個滑坡體?
整個奉節縣城選址過程耗時13年,其間歷任5位縣委書記,更在多座山坡上興建了城區,最終形成了如今奉節縣城依山而建、鱗次櫛比的獨特形態,奉節人形容自己是“一座掛在山坡上的城市”,但關鍵的問題是:這個山坡是不是個滑坡體?
事實上,整個三峽庫區的地形狀況復雜,正以奉節為界,東為皺褶山地,西為丘陵地帶。因此奉節地區地質狀況復雜破碎不已,在此處建設城市的困難度常人無法想象,而后期的地質災害預防治理所需投入也將龐大而瑣碎,有媒體稱之為“無底洞”式投入。
一位曾經多次參加選址座談討論會的退休官員回憶,按照長江水利委員會(簡稱長江委)最初的意愿,是希望奉節搬遷到最西面的朱義河附近,那里地勢平緩而且安全,地質相對穩定,但奉節人更中意最東面的寶塔坪(因為有白帝城和港口),因此13年之中,縣城中心選址便在自西到東的朱義、劉家包、三馬山、蓮花池、寶塔坪之間搖擺,而最終形成了如今奉節一條大路貫穿幾座山坡的局面。
1999年,中央政府開始重視三峽庫區地質災害現象,并派專人調研考察。當年1月9日,重慶市人民政府辦公廳“內部傳真”要求,做好國土資源部專家調研工作,并特別安排專家前往奉節縣考察。
該次國土資源部專家組向奉節縣政府提交的地質評價意見隨后迅速地廣為流傳。意見中,專家組一致認為寶塔坪地區是一個結構復雜、多級滑坡組成的滑坡體,地質問題危機四伏。而三馬山楊家墳地段可能是一個古滑坡,“盡管目前處于穩定狀態……考慮到開挖建設和建成運行中人類活動……以及三峽蓄水運行的影響……有可能導致該滑體復活……”三馬山地區正是奉節縣城的核心。
當時正值奉節新縣城剛剛選址確定,且已經投入4億多資金修建2年有余,國土資源部專家的評價猶如當頭棒喝。奉節縣隨即以奉府發[1999]13號文向上級萬州市緊急請示,在該文件中,奉節縣請示上級領導:“如以后確有地質問題,造成人民生命財產巨大損失……縣上無法交代……若停止建設,不僅新城已投入的4億多資金浪費已成定局……”
半個月后,1999年1月27日,長江委綜合勘測局總工程師崔政權再次來到奉節,對新縣城進行地質調查。長江委專家的結論則與國土資源部專家截然相反,認為“不存在所謂三馬山楊家墳大型滑坡體……場地總體穩定,新縣城建設應照常進行”。
這場爭論并沒有就此結束。很快,國土資源部再次下達勘測任務,由南江水文地質工程隊于1999年3月至9月對三馬山一帶進行工程地質勘查。半年后,該工程隊在報告中再次強調奉節新址正位于滑坡體上。只是,這份報告沒有對奉節縣城修建以及移民工作產生任何影響。
新縣城:13年三度易址
在庫區建設者眼中,奉節縣城的遷建是特殊的。奉節遷建的過程,是整個三峽庫區中歷時最長,變化最多,確定最難,爭議最大,影響最深的案例,而不是之一。自1983年開始的13年間,奉節縣城三易其址,而如今的所在仍然是一個“別無選擇的選擇”,由于發展受限以及潛在的地質災害威脅,爭議至今不絕。 175米蓄水之后,不期而至的微型地震以及地質災害更使這種聲音隱現。
奉節新城的選址從1983年開始,而直至1996年才告一段落。在最初,老城東面幾公里處的草堂—寶塔坪一帶是人們的首選,因為這里最靠近著名的白帝城以及港口,奉節人不想失去它們。但投入數億元資金并耗時近8年后,人們卻逐漸發現此處是一塊滑坡體,作為主城區建設存在相當大的地質隱患,建筑甚至被規定最高不能超過6層。該縣國土局總工程師程思愾記得,當時在寶塔坪發現了5個滑坡地帶,地質構造極為破碎,無法保證地質安全。
事實上,草堂—寶塔坪方案曾經是奉節本土力量的應許之地。這符合奉節人早就提出的原則——“三不”——不脫離長江、不脫離歷史背景、不脫離白帝城。據一份記錄顯示,1984年3月31日,奉節縣在老城電影院召開民意測驗大會,結果支持在寶塔坪一帶建城的選票高達370張,而其他的包括廢票在內總共只有56張。寶塔坪方案隨后進入實施。
1992年,國務院將移民工程的勘查工作交予長江委員后,長江委勘察局對奉節進行了1∶50000精度的地質環境調查,結論即是寶塔坪一帶地質風險太大,危機四伏,不適宜作為城鎮中心,建議重新選址。寶塔坪在建設多年后被限制開發。
按照奉節當地的地質地貌情況,除了遭到淹沒的老縣城最適宜人類定居外,其后幾座山坡的地質環境皆非常破碎,海拔500米以下沒有一塊面積達到1平方公里的平臺,而如今新縣城所在地“三馬山”,坡度25度以下的可建設用地僅占38%,曾經參加縣城建設的施工人員杜振林形容:“寶塔坪是幾下挖出個地下溶洞,劉家包卻是地無三尺平。”
與長江委此時希望的三馬山方案相左,當寶塔坪城址不得不放棄后,奉節本土力量轉而傾向于靠近寶塔坪的蓮花寺方案。但長江委仍堅持認為奉節蓮花寺方案位置偏高,遷建困難。該方案實質上被擱置。
隨著三峽蓄水日期將近,時間開始緊迫。1995年12月,四川省相關部門在奉節召開縣城遷建新址規劃論證會,但12名專家組成的專家組仍然眾說不一,而長江委對蓮花寺山頂作為城市中心仍堅持保留意見,認為“將幾萬人送上山頂,不僅交通困難,供水成本也將提高”,而且不能按包干(預算撥款額)完成任務。
最終,多方角力下,1996年2月3日,四川省人民政府以川府函1996[67]號文件作出批復,確定三馬山與劉家包二處山坡為主要城區,蓮花寺方案最終被舍棄。至此,奉節縣城選址工作歷經13年,終告一段落。
“用鋼樁釘在山上”
5年前,南方周末記者在采訪奉節地質環境監測站時,得知這個地質災害大縣正在準備三期地質災害項目申報,而時任站長鄧少杰曾經表示“準備上報治理項目17個,搬遷項目41個,監測預警項目 195個。但能批下來多少,心里沒底”。然而,5年后的現在,曾令鄧站長沒底的申報數字剛剛變成了批準數字,而且早已超出了曾經的那個“底”。
根據奉節縣國土資源局地災辦提供的資料顯示,三期地質災害治理工程中,奉節縣仍然是大戶,得到批準的治理項目33個,搬遷項目44個,監測預警項目176個,非庫區監測點362個……
所幸,最近讓奉節人稍喘一口氣的是,該縣目前已知的最大地質災害工程——猴子石大型滑坡治理工程——終于完工,通過了國家以及業主單位的驗收。然而,所有人都清楚得很,真正的驗收合格單是由那175米高程的江水開具的。如今,這塊山體上生活著的上萬人都在等待著長江的檢驗。
這片處于奉節縣城南端靠近江邊的山體曾被視為寶地,這里集中了奉節縣幾乎全部對外交通樞紐,港口、長途車站、商業廣場、批發市場、居民社區都集中于此,人口稠密。不幸的是,在徹底開發后,這里竟被證明是一個大型滑坡體,而后只得隨即轉入地質災害治理。至今耗時兩年,1.59億資金投入,使這里全國聞名。
如今,人們送給了奉節這塊土地太多的別名,除了詩城等雅號外,如掛在山坡上的城市、釘在滑坡上的城市等已經不能完全準確傳達這里的實際情況,已經有人將奉節稱為地質博物館、世界護坡博物館甚至是地質災害博物館。專家們即使在這里找不到全部的地質災害,也可以看到全部的地質災害防治辦法。
猴子石是最鮮明的例子。即便在奉節這個地質博物館里,猴子石治理工程也是最為繁復的,在該縣地災辦的書架上,有關猴子石工程的卷宗數量遠遠超過其他工程。在詳細的解釋了整治原理后,奉節縣國土局總工程師程思愾總結道:“簡單地說,我們在250米高的山體上打進了38排130多根鋼樁,把它釘在那了。 ”
長江流經奉節縣43公里,猴子石只是其中的幾百米,而除了8公里的矍塘峽外,惟有曾經的舊城是沖積形成的平壩,其它地方則是“七溝八梁一面坡”,地質災害浩如繁塵。在新縣城規劃的23平方公里內,有54處滑坡、300多處高邊坡,全縣已經調查的災害點已經超過800處,這還是曾經的統計數字。長江水利委員會的一位專家比喻,新奉節就像一個受傷的武士,穿著鎧甲、打著繃帶、綁著夾板,被固定在山坡上,不如此,難以存活。
如今,當三峽庫區蓄水達到172米之后,三峽大壩上游的群山峽谷將成為一座面積超過1000平方公里,江深水闊、波平浪靜的峽谷型水庫,大部分險灘激流伴隨著大量人類城鎮一同沉入江底而不復存在,因此換來支撐經濟發展的巨量水電以及船運便利。但同時,高漲的江水也讓地質災害治理、環境污染治理成為一個巨大的資金追加黑洞,有統計數字的地災治理投入已超過120億。
消失的“庫區第一社”
2008年12月20日,在萬噸船隊勝利到達重慶港口的同時,在奉節縣人民大會堂(該縣禮堂名),9名移民致富帶頭人作為移民先進典型,在這里進行巡回報告,而這是本次巡回活動的第三站。
有細心的奉節聽眾們發現,這些移民先進典型里竟然沒有自己縣內大堡三社的典型。事實上,大堡三社這個曾經的“庫區第一社”給整個上千平方公里的三峽庫區移民工作打開了局面,曾經是奉節縣在全國一塊響當當的招牌,沒有人質疑整個三峽的移民工作是從大堡社(生產隊)開始的,這曾經是一個全國范圍內的典型,一個被稱為“就地后靠安置典型”的村莊。
大堡三社的經驗成為“安坪移民模式”開始在三峽庫區推廣,曾有媒體報道稱“為庫區移民安置提供了一條道路”。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大堡三社的名氣在外。如果從奉節坐船,大約兩個小時就可以到達安坪鄉,之后仍需要一段路途才能到達曾經大堡村所在的地方,有熟悉這里的人會指著這里做導游狀,“您看,那就是庫區第一社了”。
當整個庫區的移民官員因為大堡三社這個“庫區第一社”的成功而歡欣鼓舞時,三社的村民們卻發現他們得到的只是河灘幾百米后方的一塊山坡,政府在那里修了一道石梯以及兩側的新房,曾經許諾過的灌溉設施也因為水池蓄水不足而經常無法使用,自己只有“幾個果果吃”。
“庫區第一社”的現實正是奉節乃至整個庫區諸多后靠移民村莊的命運縮影。極其有限的環境承載力實際無法養活搬遷到山腰以上的后靠移民們。土地破碎貧瘠,水源稀少,交通不便,地質災害莫測,相同的問題使后靠移民們生計困難。
2000年前后,大堡三社的農民已然無法繼續生存,被政府再次劃入外遷移民計劃中,根據幾份文件中的記載,他們大多數被遷往福建等省份,而曾經的小村莊如今已被基本廢棄。“庫區第一社”消失了。很快,這個后靠典型就被人們遺忘,并從此少見于公開的報道或是文件中。
2007年,重慶市曾出臺政策,計劃將總數高達200萬的后靠移民“二次搬遷”至重慶主城區。但這同樣是一個龐大且艱難的任務。
有別于“移民外遷安置”,“就地后靠安置”曾經是庫區內縣城移民工作的主要手段,而其基本理念則是就近向后選擇更高地段安置移民。但往往出現的情況是,另選的地址并不能滿足人類生存的需要,曾經的原址才是人類祖祖輩輩作出的最優選擇。就地后靠往往會使失地農民失去經濟來源,生活陷入困頓。這正是這座典型庫區縣城的又一難題:城市在尋覓安身之處,人們也難覓立命之所。即便在奉節縣城內,移民后喪失經濟來源只能以政府最低生活保障度日的市民也大量增加,據媒體報道,在縣城2.6萬戶10.1萬人中,吃低保的移民共1.8萬人。
在奉節,一位前年曾經尋訪過“庫區第一社”的政府人員形容他看到的大堡三社:“人走屋空,草都已經長那么高了。”他把手放在腰間。
尾聲
如今的奉節縣城內已經再也找不到可供開發的土地了,一家地產開發商已經決定開發該縣城內一條兩山之間的山澗。據稱,這個150萬平方米的開發項目的地價已經是2.502億元,開發商喊出了地王的口號,他們告訴市民:將為奉節中心再造一座城……
在奉節的政府網站上,奉節縣“西部新城城市設計”方案征集剛剛掛出。在規劃中,“西部新城位于奉節縣城西邊的朱衣-帽豐片區,是奉節縣城重點拓展地區,也是奉節縣城的次中心所在地,現代化綜合城區”。
在縣城中心的“人民廣場”,巨大的展板正在向市民展示“西部新城”的規劃——2008年12月28日,新城的第一個項目已經開工。
而縣城里最近的消息是,縣“四套班子”將率先遷往新城,一位參加過內部會議的官員告訴記者,對這一搬遷,縣里提出的目標是“4年內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