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學養與境界——紀念陳從周教授
admin
2007-05-07
來源:景觀中國網
從周教授教書育人,恩蔭廣庇,我是感受最深的人之一。因為我的碩士和博士導師,都是他。 學生紀念老師,這是道德義務。但我想,這紀念的意義,主要還是在于建筑系今天在校的和
從周教授教書育人,恩蔭廣庇,我是感受最深的人之一。因為我的碩士和博士導師,都是他。
學生紀念老師,這是道德義務。但我想,這紀念的意義,主要還是在于建筑系今天在校的和將來的同學們。同學們應該知道,在這個系的歷史上,曾經有過一位陳從周教授,是一位可以令他們自豪的教授;像他這樣的教授,在同濟校史上是不多的。
他是同濟著作最多的教授之一。在好多年里,他每年至少要出一部書。他創作勤奮,筆耕不斷,思想又極為敏捷,落筆如行云流水,引經據典隨筆而出,很少搜查。他批評學生寫文章像做填空題,為用引文而找引文,肚子里沒有現貨供應。像他這樣樂于寫作的人,到晚年竟然中風,以至手不能提筆,這樣的日子長達八年,其痛苦可想而知。
他也是同濟知名度最大的教授之一。他不通外語,但有很多國際上的交往,因為他的學問純粹是中國的,外國人不容易做。他指導蘇州園林進入了美國的大都會博物館,他是貝聿銘事務所的顧問,他的《說園》譯成了外文版在海外流傳。他的名氣超越了專業界,可算是社會名流了。他的社會交往極廣,有梁思成這樣專業領域里的權威,也有普通的園林工人。我曾經與他同去泰安,路過一家文物商店,他進去報了自己的名字,負責人馬上出來接待,取出珍藏的書畫請他鑒定。他經常會收到這樣的信件,信封上只寫著“四平路陳從周收”的字樣。
同濟有許多老教授都有國外留學的經歷,從周教授從未留洋,他學的是中文,那些園林的學問硬是自己求教與積養所成。在同濟的環境中,他的學問與行為都顯得很特別。但他被社會承認了。文物界和建筑歷史學界都承認他,他的園林文章不斷地在媒體發表,葉圣陶、貝聿銘、陳植、蘇步青等著名學者對他的學問作出了高度的評價。他成功是從社會開始的,有人把這叫做墻里開花墻外香,他自己說是農村包圍城市,可見,他的成功的道路并不總是順暢的。從周教授最終還是在同濟取得了成功,這顯示了同濟大學的識見和氣度。一所高品質的大學應該能夠容納和欣賞各種風格的教授。
從周教授畢生致力于古建筑園林研究,這是一門困難的學問,它不是工科、農林學科,也不是文科,而是一門綜合學科。事實上,專業分類只是知識的分類,但我們研究的對象,包括自然現象與人類活動都不是按專業發生的。所以,學術研究從來不排斥人們自由的探索。中國古園林的問題,實質上是社會文化的問題,工程技術只是其環節上的問題。從周教授以文史治學,深得傳統造園的要領,他對園林的看法與我們所謂的專業人士的看法有很大差異,而這種差異恰恰是建筑系整體學術實力的標志。有園林專業的學校很多,而從周教授的園林研究是獨到的,他把這種獨到成就獻給了同濟大學建筑系。
對于建筑學或園林專業的人來說,中國傳統園林研究的難點不在于造園技術,而在于境界,因為它對研究者的綜合素質要求很高。《園冶》以后,沒有一部真正屬于中國文化意義上的造園理論專著,從周教授的《說園》填補了這里的空缺,《說園》猶如中國園林,形神兼備,相當于詩詞界的《人間詞話》,所以會感動許多非專業的人,但它不是通俗作品。境界之說是以文化為背景的,傳統文化情趣在趨向衰落,境界之說也在失傳,有些人喜歡《說園》,是出于對其文筆和知識的愛好,這真是善意的誤解。現在的人好注重外形,不太理會內涵,這是文化轉變的緣故,但不一定是進步。在修復豫園東部時,他提出的設計要求是“積水彌漫”、“空靈”這樣一些概念,他注重的是文化精神,是景觀的意境。這不同于工程師的環境設計。現在的園林設計,無論是建筑、假山還是綠化,一律叫做工程項目,無論是業主還是設計師,多半看重經濟效益。文化在園林中衰落了。
從周教授一直以為園林是要有特殊的人去做的,只有知識或技能但缺乏文化修養、缺乏靈氣的人,或刻板、俗氣的人,都不適宜做園林。所以,他要求學生學戲曲、書畫或古文獻,培養情操。在工科大學,這無疑是十分特殊的培養要求,這些做法,現在都已廢除了。確實,從周教授不擅長制圖,這未嘗不是一種遺憾,假如他有建筑設計的技能,那會更加成功。
雅俗境界,在從周教授那里表現得很特別。在日常的生活工作中,他是個很樸素隨和的人,就像造園所追求的自然境界。從教師、員工到校外的交警、店員,都有他的朋友。在做園林工程的時候,他用的是工人的伙食,看他十分耐心地對工人講造園的道理,儼然就像一位老師傅。他每天上午到學校走一圈,先取走一大摞信件報刊,然后像開慢車似地到辦公室、教研室、裱畫間等各處停靠一會兒。因為他經常發表文章,別人寫他的文章更多,他常去圖書館復印幾份。他每天總有新鮮的事、新鮮話題、新鮮想法,談資豐富,話出他口,又總是那么風趣幽默。所以,他所到之處,總有人與他聊上一會兒。這短短的回家路程,對他來說總是漫長的。有一次我在校園里遇見他,可能他有些累了,就拉著我到北樓東端的階梯上坐了下來。一位老師見此很驚訝,說你這堂堂的大教授,竟然席地而坐。而他那怡然自得、毫不做作的神情,讓人覺得不坐在地上倒像不正常似的。他寫文章,往往不用書桌,幾張稿紙放在膝蓋上,就像現在用掌上電腦的樣子,很隨意。他的書房大概七個平方米,朝北靠窗放著一張八仙桌,吃飯畫圖都在這上面。房里還放著一張單人床,一張真正的書桌,上面放滿了硯臺、圖章、印泥、筆墨等,墻角堆著紙兒。這書房也是臥室和餐室,而且顯得有點散雜,但這么多雅潔作品,就是從那里出來的。而且,它有個很雅的名字叫“梓室”。
從周教授是極其認真和勤奮的人。我見過他早年的手稿,小楷字寫得真是漂亮,字字端莊工整。他說早年他曾大段大段地把《清式營造則例》背給梁思成聽。他把每件有心得的事記錄下來,幾十年的堅持,集成了《梓室余墨》,他說這本書等他死后才能出版。在豫園東部修復時,我常住工地,他三五天來一次。有時,他剛從工地回家,就來電話,把最新的想法告訴我。他是在潛心創作,時刻在思考著景觀的問題。他是苦行僧,畢生苦心經營著園林事業,這一面,絕不像他在日常生活中那樣無序和散漫。
他也有嚴厲的一面。對于造園,他的要求極為嚴格,有時甚至挑剔。巨大的假山石,硬是被他拆了又堆,直至滿意。我在建筑系讀本科的時,有一次與幾個同學在北樓前的草地上踢球,正被他遇見,他大叫著阻止,還沒有等我們反應過來,他追皮球,又拉著一位同學去校長那里評理。當時我們覺得他迂得有點過分,現在想來,這種執著的精神和社會責任感,正是我們現在缺少的。事實上,他管的這類閑事非常多,他管過浙江南北湖風景區的炸山采石,一直把信寫到了國家主席那里,他管過泰山頂上的纜車、上海豫園的湖心亭。凡到一個地方,發現有文物或環境破壞的現象,他都會去管,都要發脾氣,有時弄得人家很尷尬,他也不姑息。有些事他管成了,很多事他管了也沒有用,為此,他會埋怨、失望,但以后還會去管。晚年,他好激動,經常發怒,批評人很厲害。記得有個年初一上午,我陪他參加學校的新年團拜會,他興致很高,拄著拐杖,領導講完話,坐在后排的他舉手要求發言,然后顫巍巍地走上主席臺,講起了新年學校發財,但要培養人才、不要錢財之類的妙語,講著講著,竟激動得臉色發青手顫抖起來,大家馬上把他扶下了講臺。
他是孤獨的衛士,堅守著一種道行,不斷地進行著呼吁和抗爭。直到他精疲力竭,得了三次中風,不能寫不能說的時候,才變得平靜了。晚年的他,總是靜靜地躺著,他只剩下說服自己的力氣了。

給Ta打個賞
相關訪談
發表評論
熱門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