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族主義 * 文化偏見 * 政治正確

作者：張?zhí)凭坝^ 唐子穎

秋季課程結束。學生們迎來了系里最后的公開評圖。

我們和系主任喬安娜合帶三年級一門設計課。學生分三組，最后要做一比一大樣模型。

第一組評圖順利。迪亞戈是葡萄牙人，曾經(jīng)在英國愛丁堡大學做系主任，有實踐經(jīng)驗。看得出問題，給得出建議。學生受到鼓勵，皆大歡喜。

下午迪亞戈離開，莉莉加入了評審。

莉莉是系里的終身教授。學術方向是社會公平、種族問題。我一直頗為尊重她的學識，也見識過她的“毒嘴”。在某一次公開評圖時她說學生：

你們因為沒有足夠的蠢 （not stupid enough），所以能夠意識到這些問題；但是又沒有足夠聰明（not smart enough），所以又不能解決這些問題。

我身后的美國學生瑪麗受不了了“oh my god.....”。臺上的學生不知是被國內(nèi)的教育狗血慣了，還是沒聽懂，或者語言上反應不過來，默默的聽著她的高論。有些不會做設計的理論家因為無法對設計做出建設性意見，往往通過其他話題尋找自己的尊嚴——有時不惜詆毀他人的尊嚴。

毫無例外的，下午的兩組設計都被無情的抨擊。學生十四周的辛苦工作被打擊的一錢不值。攻擊別人的設計不好也就算了，到最后一組她的評論開始過分：

這里在歷史上曾經(jīng)發(fā)生過販賣黑奴，你們知不知道？

學生表示做過研究。

也許是你們的文化尚處在catching up（不知道怎么翻）過程，所以你們會做出這樣的設計。

說句不該說的，她繼續(xù)。這個設計放在你們天安門可能還行，但是完全不適合這里的文化。

我非常喜歡這個設計。下面的美國學生瑪麗發(fā)言。我喜歡這個場地里光的介入和應用。

她在聲援這組學生。在她們一組的評圖中她快被打擊的哭了。

這個光的介入就像是把白人介入進來凌辱（abuse）黑人。莉莉不客氣的反駁。

你們的設計是在討論道德（ethic）問題嗎？另一個美國學生麗茲也表示聲援。

可惜中國學生沒回答。

這組設計是三個中國學生做的。

他們開始上臺時，莉莉就開始嘀咕：偶哦，這幾個人讓我開始覺得nervous（不知道怎么翻）。我不理解的是，莉莉一方面致力于社會公平、種族平等的研究（前不久還主持了該主題的高峰論壇），怎么可以同時持有這樣的觀念。

“我想投訴她，”事后我對喬安娜說。“這種人身攻擊和文化攻擊非常不健康。完全無助于學生成長?！?喬安娜做為代課老師之一，也非常憤怒。事實上，這組設計她覺得是三組里最好的。

“你覺得這種事是不是應該投訴？”我又咨詢朋友。

“當然了！我?guī)湍銓懲对V信！”亦欣定居美國二十來年，對這樣的事得心應手。

前不久學校的一個教授因為說了臟話（“f”-word）被投訴（好像是一位黑人學生）繼而被停課；杜克大學的一個教授因為要求中國學生不可以在教室說中文被投訴；這樣的事基本是一告一個準兒。

“投訴信不用講她具體說了什么，”張海對我說。“學校一般會有聽證會，向在場的人取證?！?/p>

“你覺得這是不是種族主義（racism）？”我問湯姆。他被邀請到這次的評圖，是見證人之一。湯姆是華裔美國人，早年從臺灣移民美國。

“你要注意，使用racism這個詞很敏感。”他說。“我知道莉莉?qū)嶋H上是研究社會公平，反對種族歧視的?！?/p>

“諷刺的就是這個！”我覺得憤怒。“中國人因為文化落后所以沒能在設計中反應出來美國黑奴的歷史，這是什么平等邏輯？”

“我理解她的意思是中國學生因為他們文化的差異不能理解這個場地歷史。”湯姆好脾氣的說。

“那什么叫‘你們的文化處在catching up’過程？”

“我的確認為她有文化偏見（culture bias）。她顯然不懂設計，只能找這樣的話題去評價一個設計的好壞。”

莉莉最后還指出，學生的效果圖里都是白人，還都是男人！太沒有平等意識了！

“我最討厭這種所謂政治正確（political correction）的評論，”我還是憤憤的?！岸枷窈萌R塢電影一樣，黑白黃三個角色，其中再有個女人，就可以演無論什么狗屎劇情了！這么多的美國設計公司在中國做設計，難道給中國社會帶來社會公平了？！美國的文化為什么就發(fā)達到可以在中國到處做設計了？！”

曾經(jīng)在波士頓地鐵里遇到過一位黑人婦女，一上車口若懸河的做了一番演講后（大致是這個社會太不公平），然后拿出錢罐走向每個乘客——如果我的英文能像她那么好并且乞討都可以這樣氣勢恢宏，這話就可以當場說出來了。

我最后沒有投訴。

大概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祖訓，也許是骨子里的懦弱。喬安娜說她會向院長匯報。但是對終身教授，學校也經(jīng)常沒辦法。我只是寫了封長信給當時在場的學生和老師，重申了設計的重點。

美國的政治正確誤導了很多學生。前十幾二十年是生態(tài)問題——不講生態(tài)的設計不配叫景觀設計。最近在院長莎瑞的理論課上，我第一次完整讀到Forman的理論：

首先，生態(tài)科學必須成為設計和規(guī)劃的核心基礎。（First, the science of ecology must become a central foundation of design and planning.）

其次，理論必須構架清晰并應用在設計和規(guī)劃中。（Second, theory must become clearly stated and put to use in design and planning.）

最后，必須是大尺度。（Third, boldness must become the norm.）

我難以相信這樣偏執(zhí)的理論引導了哈佛設計學院過去那么多年。

“你不覺得處處是矛盾嗎？”我在課上問莎瑞?！耙环矫嬲f尺度不夠大的設計沒有生態(tài)意義，另一方面攻擊以藝術和美學為基礎的小場地設計會破壞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 destroy nature and significantly damage natural ecosystems.）” 

我在哈佛教書的時候和他做過很多相關辯論。莎瑞說。他的知識背景是生態(tài)科學。你不知道一個科學家的思維多么固執(zhí)，他只在自己的邏輯里講話。幸好現(xiàn)在哈佛轉(zhuǎn)風向，要談談設計了。

然后是政治問題，社會公平，倫理道德.....在美國學校里景觀設計恨不能管理地球，回到設計公司中不過是給建筑師打下手。景觀設計的核心是什么？無論關心什么主題——生態(tài)、社會，都只是設計中不容忽視的基礎條件。設計師要學會的是怎么用景觀的語言表達設計思想，表象一點說是挖坑還是修墻？做地形還是種樹？往深了說用什么樣的空間塑造表達什么樣的環(huán)境感受。Garden是一個景觀設計師起步最合適的尺度，同時又具備無限的深度可以探究。景觀的藝術性才是其本質(zhì)。藝術是啟發(fā)人思考，挑戰(zhàn)社會現(xiàn)象，而不是服務各種政治口號（political slogan）的......這個話題可以另起一篇論文了。

而社會問題，因為往往宏大抽象，在設計里最難具象。對社會問題的理解也會隨著個人差異、閱歷增長而不同。不懂或者不理解社會問題并不會影響學習做設計。不能說因為對社會問題理解膚淺，或者文化背景不同，做的設計就不對。哈佛新院長Sarah Whiting在她的演講里大談“物性”的危機：復雜的社會現(xiàn)象已完全主導審美取向，“實體”已被歸入“缺乏社會關懷”的范疇；她質(zhì)問，如果我們都不教學生如何設計，誰會教他們呢？

謝天謝地，設計終于要回歸本位了。

我非常希望學生們，特別是在美國求學的景觀系學生認識到這一點，慢慢形成自己的辨識能力，而不是盲目的跟風或者吹捧名人。這樣也就不枉這十四周我們花的精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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