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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個疑問,讀博士是不是已經達到了你們修養的最高境界?我想遠遠不是。譬如,對待土地,我覺得許多人缺乏一種最基本的對待土地的感情,那就是對土地的愛。所以,今天的講座一開始,我就要引用艾青的一句詩,來表達我們對待土地應該具有的感情: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所以,我今天講的這個題目就叫“回到土地”。
最近,我們的航天飛船“神舟五號”上天了,實現了飛天夢想,這是一件足以令國人振奮和自豪的大喜事。可以說,自從人類誕生的那一刻開始,人們就向往著遠離大地,遠離土地,今天終于實現了夢想,飛到太空上面去了,這是多么偉大的成就!但是,請各位看看它拍回來的照片,從照片中可以看到,有一大塊黃色,這就是中國的土地。請注意,唯有中國這塊土地是黃色的,并不是因為黃土地,主要是因為我們的土地沒有了植被。你再看看,我們周圍是俄羅斯、印度和東南亞鄰居,這里都是綠色。我們想到了什么?如今,我們的城市越建越大,馬路越建越長,大樓越建越高,人口越來越多,可用土地越來越少!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走得再高,走得再遠,如果失去了土地,失去了這塊承載著13億人的土地,我們的這些努力究竟有什么用?什么用也沒有!所以說,我們要回到土地。
現實是,我們正在一片一片地失去我們腳下的土地。
目前,我們已經有36%的人離開了土地。再過10-20年,我們有60%-70%的人離開土地,住到城市。我們的城市就這樣不斷蔓延,像一塊石頭扔到水里,現在水紋在一圈圈擴大,土地遠遠地離開我們。你看一看我們的城市,你哪里能看得到土地!你甚至不知道腳下的土地是什么顏色的,你不知道土里還有生命。城市化正在中國的土地上呈燎原之勢。在空中可以看到,這是北京,北京的規劃,它要趕超的是紐約。上海也是這樣,上海與北京在趕超、爭奪世界大都市的地位。這是香港,可以看到,香港也在前赴后繼地離開這塊土地。另外我們還在不斷揮霍土地資源。你到北京的郊區、上海的郊區去看看,都是在揮霍我們最珍貴的土地資源。
當然,這個時代對于整個中國人來說也許是激動人心的:“神舟五號”上天了,奧林匹克運動會要開辦了,上海的世博會要舉行了,這都是激動人心的事啊。但是,在這激動人心的背后,我們要看到危機。在這激動人心的背后,我們要看到危機。一個民族能不能發展,主要是看這個民族有沒有危機意識。我們這個時代的危機是什么?我認為有兩個,其中一個是土地的危機,人地關系的危機,從“神舟五號”上看看中國大地,你就應該意識到這種危機。還有一個什么危機呢?這就是文化個性喪失的危機。大家看看,這是我國一些地方的建筑,像不像16世紀的意大利廣場,像不像凡爾賽宮,像不像圣彼得廣場,像不像法蘭西路易十四的景觀大道?我們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中國文化的喪失!這又是民族文化個性喪失的危機。中華民族要存在下去,有存在的價值,就必須有它的民族個性、文化個性。當然,這個絕對不是說要讓大家恢復到孔夫子的時代,民族個性同樣可以是現代的,也是與時俱進的,也是發展的。
你再看看這個人民廣場,廣場上一個人也沒有,大面積幾何圖案和鋪裝,僅僅是為了展示它的一種形象,一種標志,一種權力。所有的這些設計思想都來自路易十四的景觀大道。青島、大連……你們都可以去看看,這就是我們目前面臨的土地和民族文化身份的危機。
這是一個鄙視土地的時代。你們都知道北京市最近正在建設的大工程,就是中國大劇院——中國21世紀的象征,法國人建的,現在已經封頂了,就在天安門廣場旁邊。這是中央電視臺大廈,荷蘭建筑師設計的。這都是標志性建筑,不管你接受不接受,都是要進入你的夢中,進入你所有文化的細胞里面去的,但是它與我們的文化沒有內在的聯系。這是在四川鄉下的農家,這棵樹已經長了50年了,為了賺錢,這些人可以把它挖掉拿去賣錢,而毀掉了整個鄉村的景觀。實際上,我們廣大鄉村正面臨著被糟蹋、被毀滅,整個鄉村景觀面臨著的是這樣嚴重的威脅?,F在,為什么沒有一條河流是干凈的?沒有一條河流是流著清水的?連我們的長江也是黃色的。歸根結底,我們沒有給大地母親以足夠的尊重。你再看看,這是××開發區,不管這曾有多么秀美的山水,不管有沒有你值得紀念的地方,一切都被毀滅了,代之以“三通一平”的裸地。
面對這一切,我們多么需要喚起全民族的這種憂患意識。
下面是我寫的一段關于母親河的祭文:
南方的河,北方的河,都是我的母親河,可是她們都在哭泣:
我那殘酷的兒女們啊,為什么要用道道高壩捆綁我那柔弱的軀體,將我肢解,令我斷流?你可知,流動是我的天性,連續是我的生命。從雪山高原,到林莽峽谷,從平原阡陌,到湖沼海灘,我將營養分配給千萬生命。因為我的流動和連續,才有愛“跳龍門”的鯉魚逆水而上,在她們認為合適的上游溪谷中產卵繁殖,再讓她們的后代順流而下,在下游成長生活。正是因為我的流動和連續,多彩的植物得以在廣闊地域傳播,隨處而安,生長繁衍。我的連續也使眾多動物的遷徙成為可能。我本是大地機體上唯一的連續體,我之于生命的地球,正如血脈之于人類。也因為我的流動和連續,才使你有一個美麗的童年、美麗的夢,使城市有了美麗的項鏈。
我那無知的兒女們啊,為什么要殘忍地將我裁彎取直,再用鋼筋水泥捆裹我本來自然而優美的肌體,令我窒息,如同僵尸。我曾經有淺灘深潭,如音弦響著動人的樂曲;春汛到時,我讓洪水緩緩流過;秋旱來臨,我釋放不盡的涌泉;我曾經有鮮嫩的水草在豐腴的肌膚上舞動,庇護著大小游魚河蚌泥鰍;我曾經有慈姑蘆葦,在幽凹處繁茂生長,青蛙和鯰魚唱著黎明與日暮的歌;我曾經有磐石兀立,向濯足的路人訴說春天的豐潤與秋天的蕭瑟。好大的濃陰啊,那是烏柏與河柳的投影,陰涼中有成群的鯽魚共享自由與歡樂。
我那卑俗的兒女們啊,你們嫌我草灌叢生,包容泥土與生命萬物,可那何嘗不是我的美德?你們嫌我曲折蜿蜒,自然樸素,可那何嘗不是詩的泉流、畫的本原?你們認賊為父,讓生硬的水泥和花崗巖,奸淫我那純潔的軀體;你們浮華虛偽,讓意大利的瓷磚、荷蘭的花卉和美利堅的草坪,裝飾我的玉體,卻剝去了庇護與滋潤我的鄉土草木,令我面目全非,那何嘗不是罪孽?
南方的人啊,北方的人,你們曾經向我排泄著污穢和濁流,而今卻拿我開刀整治,舉著“泄洪”的利刃,開著“清污”的鏟車,可曾記得我是你的母親河?
我們的母親河正在被凌辱。我們現在從圖片上看到的是北京的清河,這是以前的清河,可現在卻搞成了這個樣子!其實,好多老百姓都哭著給我寫信,說他們家鄉的那條河也殘忍地給“治理”了。你再到長江去看看,黃河去看看,到錢塘江看看,長江不是昔日的長江了,黃河不是昔日的黃河了,錢塘江也不是以前的錢塘江了。難道這就是我們對待土地的態度?今后各位有機會去當省長、市長,應該有這么一種理念,就是要有對待土地的倫理。我們應該意識到,土地是不能離開的,土地是不能失去的。土地是不能離開的,土地是不能失去的。我們要回到土地,保護土地的完整性,不要把它搞得支離破碎。土地這個系統有多重含義。首先,土地是美的,我們必須用一種美的態度來看待、來審視我們的土地。第二,土地是我們的棲居地,是我們的立足之地。第三,土地是個系統,它是一個有機的系統,是不能被切割的,不能把它給肢解了。第四,土地是符號,是一本書,它要人去閱讀去理解,它是歷史之書,是自然之書,是人類價值之書。第五,土地是神,什么是神,神就是我們所依托、我們所信賴、我們所寄托、我們所認同的載體。所以說,我們要回到土地。我們主要從這五個方面來理解。
第一個方面,我們講講土地之美。
當我們站在高處俯視大地的時候,你看看,大地是如此的優美!這是我們的南方,南方是紅土地;這是西方,是白土地;這是中原,是黃土地;東方是青土地;還有北方是黑土地。這就是中國古代文化中的五色土的含義。你看看,這是西藏的土地,這是西藏豐收時候的土地,它簡直可以說是美的化身。這是云南的梯田,這是收割的景象,剛剛收割完的稻稈被捆扎起來放在田埂上,如同藝術家的作品。你可以看到,這些都是不經意間、自然地流露出來的。這是一片甘蔗地,農民在收割甘蔗,這種景象多美。所以說,回到土地,就是要認識到土地的美。每次我到鄉村,看到土地就有一種激動的感情,真是要流下熱淚,抱著土地哭,這是對土地的真實感情。
在人類觀念上,把土地作為美的對象經歷了一個發展階段。
在希伯來文的《舊約》中,最早出現了景觀這個詞。它是用來描寫耶路撒冷皇城景象
的:一個牧羊人站在一個荒涼的山岡上,看到一片綠洲,這個綠洲中有宏宇大廈,有廟宇宮殿。顯然,這些作為美景來描述的景觀是一個城市。所以,在農業時代,人們想像的美景是一個城市……在農業時代,人們想像的美景是一個城市,這種觀念一直延續到工業時代。
把城市當作理想,發展到極致,才會導致紐約這樣的大都市出現?,F在我們中國人理解的景觀也基本停留在農業時代的城市理想,所以你才會看到北京的高樓大廈,深圳的高樓大廈,浦東的高樓大廈,才會用同樣的理想來建設其他的城市。實際上,紐約并不像我們想像得那樣美麗。到了工業時代末期以后,由于大量的工人涌到紐約城市中,紐約的鋼筋水泥叢林不再適合人居住,一系列城市病出現。人們發現他們追求的城市理想原來不適合人的生存和居住,高樓大廈太危險了(世貿大廈的悲劇就是很好的說明),景觀的理想發生了改變,他們不再想用以前當農民、牧民時眼中的城市模樣來造景觀。這種對城市景觀的否定通過兩個途徑來實現,一個是逃離城市,建立國家公園、自然公園,另一個是把自然引到城市中來。
為什么國家公園會在美國出現?國家公園甚至有上萬平方公里之大,有大量的自然地,這是由于美國人的理想景觀開始轉向自然地,所以才會把自然地保護起來,作為他們休閑度假的地方,所以才出現了黃石公園、紅杉樹公園等。這是否定城市的一種途徑——逃離城市,逃到荒野之中。除了離開城市走向自然外,要擺脫擁擠的城市還有第二條途徑,那就是把自然引到城市中來。最早的實踐就是把公園建到城市中去,這就是紐約的中央公園,300多公頃,那是城市中心的一個非常大的地方。從此出現了美國的城市公園運動。這時,人們對景觀的概念發生了一次深刻的變化,把自然地當作美而不是把城市當作美。這就是從現代走向后現代,回到土地,回到自然。
第二個方面,土地是人的棲息地,是我們的家園。
土地是人內在的生活體驗,是和你發生關系的地方,哪怕是一株草、一條河流,或者是村莊旁的一棵大樹。皖南的民居充滿詩情畫意,非常漂亮,那是由于居住在那方土地上的人形成了人與人的和諧關系、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人要從自然中獲取資源,獲取庇護、靈感以及人生活所需要的一切東西,所以說景觀就是人與人、人與自然的關系在大地上的烙印。你看,中東地區耶路撒冷有基督教、猶太教,還有伊斯蘭教之間不停的紛爭,從城市的景觀你就可以看出這個城市總是不和諧的,反映了人與人關系的不和諧。這個是麗江的畫面,不要小看這條河流,當她穿過你門前的時候,你可在門前的石埠上洗涮,人與自然發生了關 系。你看到的石埠,實際上在告訴你人是需要水的,需要與水親近的,這就是人與自然之間
非常友善和諧的關系。
那么,土地對于我們,究竟有什么空間的意義呢?我認為它有兩個最基本的含義。
第一個含義,就是定位。你生活在這個大地上,這個土地對你有沒有含義,取決于你能否在大地上定位,找到自己的位置。否則你會失去與土地的關系,你會發瘋,你會失落。那么,你如何在這塊土地上定位?古代人是怎么定位自己的呢?他必須跟天發生關系,跟地發生關系,所謂“仰觀天象,俯察地形”。為什么北斗星如此重要呢?為什么發明羅盤呢?就是為了讓人在土地上找到自己的方向。中國人發明羅盤,最早不是用來航海的,而是用來看風水的,目的就是為了定位,為了在土地上找到自己的穴位,找到現世居住的穴位以及死后居住的墓穴。當然羅盤后來被西方人拿走變成了航海的工具,航海也是為了定位啊,要找到一個方向啊。所以說要使生活具有意義,第一就是要定位。人要是失去了定位就失去了含義,內心就變得空虛了。
我曾拿我的小女兒做實驗:大概一歲多的時候,我把她放在大海邊上,她就號哭不停,恐懼,因為大海太大了,沙灘太大了。你把她放下來,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給自己畫了一個圈,畫了一個方位,一個定位。在大地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就不哭了。這就是說,人的第一個需要,就是要在大地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航海是其中最典型的例子,當你迷失在茫茫大海上時,是什么在指引你?當你在曠野上行走時,你用什么作地標?印第安人生活在叢林中,他會在樹上作標識,他不會迷路,而別人進去了往往就出不來,就會迷失。我們常常看到,鄉下人第一次進城,由于找不到方位而經常迷途。這就像我們第一次進入北大很緊張,不知道方位,突然看到了博雅塔,就有了定位,找到自己位置了。
大家看看,這個人在干什么?這個人在朝圣的路上,他朝圣的目標就是西藏的大昭寺,他要五體投地爬六個月,甚至是一年,一步一步從邊遠的地方一直爬到拉薩。每到一個路口,你會看到有一個標識告訴你方位,上面刻著經文,告訴你希望,祈禱著未來。整個西藏的大地上的每一座大小寺廟都是有定位的,都是有方位的。
中國的黃河、長江、昆侖山,包括五岳,構成了中國大地的一種參照系統,這種空間定位系統,就建立了一種跟土地的聯系。中國的黃河、長江、昆侖山,包括五岳,構成了中國大地的一種參照系統,這種空間定位系統,就建立了一種跟土地的聯系。一個村莊,前有流水,后有靠山,左青龍,右白虎,這就是空間的一種定位,這個空間定位是把人跟大地建立起一種關系,是人與土地的一種關系,這種關系絕對不能簡單地說是科學的或迷信的。你看看,這是十三陵的選址,這是青龍山,這是白虎山,后面叫做萬壽山,每一個陵墓背后都有一個山頭,都與自然建立了關系。所以,人哪怕死后,還是緊密地與土地相連。而這個山脈是一直連著昆侖山的。當時,明代保護這條山脈一直保護到西山,不準砍一棵樹,不準挖一鋤土。人與土地的關系,通過這種空間定位關系建立起來。再看看,這是廣東的一個村莊,前面有一個土丘,稱案山,后面是一片風水林,稱龍山,這也是人與土地空間的關系。這是河南的一個寺廟,這個寺廟的選址,你可以看到它不是選在山腳,也不是山頂,而是選在這個山前的小丘上,它跟大地建立起獨特的關系,找到自己獨特的位置,找到自己所謂的穴位,給自己定位。
第二個含義,就是認同。認同什么,認同一種文化,認同一種背景,認同這塊土地。然后你在這兒生存,在這兒活下來,我要強調的是對土地的認同。我承認山的存在,我不是拿推土機推這山,土地告訴我應該怎么來做,我就按照這個來做,這時候花的成本是最低的,得到的收獲是最大的,創造的才是最美的,這就是認同于土地的格局。現在,有一種說法叫沒有建筑師的建筑,怎么來的呢,就是認同土地。不同的地方會產生不同的建筑形式,會產生不同的思維方式,認同就是適應,適應就產生文化,產生了一種民族的文化,一個地域的文化。南方是很潮濕的,有水的,就會用桿欄式建筑。北方冬天比較寒冷,地下比較暖和,它就變成了窯洞。所以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建筑,適應不同的地方,這就是認同于土地。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建筑材料。這是西藏的建筑,這里有強烈的陽光,他們就用白色材料涂刷房子,白色可以反射強烈的高原的光,這就適應了環境。在座的諸位,你在這兒認同北大的環境,認同北大的校園,如果你不認同呢,覺得沒意思,就休學了。所以,中國最早的移民都要帶上土,到美國去。當時,我去的時候,也是帶著一包黃土在皮箱里面,到了當地,就把土放在當地的土壤里面,就是表示跟土地建立一種關系,認同它,這叫適應,這叫和諧。
認同在英文中跟個性是一回事,identity,但是在漢語中這兩者卻是完全相反的東西,好像你認同了一個東西就失去了自己的個性。實際上,正因為認同才有個性:認同你的父母,才使你有了自己像父母的個性;認同一個家族,才會表現出這個家族的個性;同樣,如果認同于自然,認同于太行山,你就會有太行山的豪氣,認同于江南山水,你就會有江南山水的秀氣。太行山的壯闊、粗獷,江南的秀氣,為什么人會有這樣的不同?就是因為認同了自然。在新疆的草原上,唱歌的調子非常悠揚、高亢,就是因為那兒的景觀非常開闊,歌聲只有那樣才傳得遠啊,所以就出現了那樣的風格、那里人的風格、那里人的音樂、那里人的生活方式,這就是認同于自然。在江南就只能出現江南小調,如果把陜西的民歌引到江南去那就不倫不類了,因為那小山小水里頭,小城鎮里頭,聲音不用喊得更響就有人聽見了,所以只能是非常親切的、拐彎抹角的小聲音才會優美。這就是認同于自然創造了不同的個性、不同的藝術、不同的文化。
個性與環境有關,河里有什么色彩的石頭,就會出現什么樣的建筑立面,這是認同。如果這樣去做了,我們就沒有必要去弄稀奇古怪的東西,我們的建筑就會有自己的個性。這是在四川都江堰,你可以看到,有非常濃厚的文化,人跟人之間的關系很和諧,建筑的形式很獨特,人們的休閑方式也很有特色,大家一起在這兒吃火鍋,一起打麻將,這是獨特的文化。這里曾有獨特的治水方式,都江堰水利工程一直用到現在,兩千多年一直在用,事實證明比現在的工程要好得多。
大家看看,這是我們設計的一個城市廣場,認同當地的文化,認同當地的土地,很和諧,也很有個性。你再看看,這個類似于美國國會大廈的建筑出現在我們的咸陽,咸陽是中國最早的古都呀,你可以看到,它就不認同,讓人覺得很奇怪。這是廣東番禺的一個建筑,像古代帝王的宮殿,而旁邊還有一座白宮式的建筑。你可以看到有兩種東西在出現,一種是西方的,一種是古代中國封建帝王的。你是認同哪一個呢?這兩種都不應該是我們這個時代所追求的。我們這個時代不能認同于中國的帝王,也不能認同于歐洲的帝王。你看大連,它認同的是封建帝王,把我們的華表都搬到廣場上去了,它沒有認同這個時代。這是廣東某地的大道,完全仿照香榭麗舍大道,失去了現代中國的認同,也就失去了自我。
第三個方面,土地是一個系統,它是個具有結構和功能的系統,是一個有機體,它是與山川河流聯系著的,是活著的。
在這個層次上,它與人的情感是沒有關系的,而是外在于人的情感的客觀實在。人是更客觀地站在一個與之完全沒有關系的角度去研究,所以土地就變成科學研究的對象。一塊土地,當你和它沒有關系時,那你的研究是科學家的研究。但如果你居住在這片土地上,再去研究它,就不是科學家的研究態度了,因為這塊土地己經和你的切身利益發生關系了,就不是科學了。一塊土地有動物的棲息地,有動物的遷移通道,等等,都需要用科學的方法去研究:用生態的、地理的、生物的方法來觀察、模擬,來了解這個土地的系統。
第四個方面,土地是符號,是一個有含義的符號。
土地是歷史的,是人文的,是故事書。你以后要是有機會去旅游的話,看看這塊土地你就會覺得像看書一樣。中國古代有行幾千里路,讀萬卷書的說法,實際上都是在讀大地這本書,大地這本書充滿著含義,充滿著故事。
這是皖南民居,這條路,這個亭子,這條河流和后面的牌坊群,它們都在講述著今天和昨天的故事,它們都是有含義的。比如說這個亭子,當地叫做水口亭,在村莊的水口,這就說明人們對待自然的態度,這個地方很關鍵,對于當地人的生老病死很有價值,這個亭子就告訴你這塊地是神圣的。又比如說,這個牌坊叫貞節牌坊,那個叫忠孝或仁義牌坊等等。貞節牌坊講的就是一個少婦在她丈夫死后就未再改嫁,這種對貞節的樹碑立傳就反映了那個時代作為人類的價值觀。后面的那個牌坊是歌頌孝道的,講的是一個兒子當他的父母還活著的時候是不離開家的,這就是一種關于做兒子的價值觀。
再看看華北平原,這些是我在華北平原上看到的景觀,哪怕是一條淺溝,哪怕是一個土堆,都在講述著歷史。這曾經是一道城墻,這曾經是一個烽火臺,下面曾經是金戈鐵馬,烽火燎原,這些現在看來都不起眼的留在土地上的痕跡,都在講述著非常生動壯闊的故事。這又有一個關于土地的故事,北方地區有“百年的古道走成河”的說法,一條走了兩千多年的路,變成了河,那么這條河就不只是河,它是古代趙武靈王攻打秦國時用過的古道,千軍萬馬曾從這走過。一條淺淺的古道或淺溝,充滿了含義。所以,土地是有含義的符號,需要我們去讀。
在很大程度上,我們最早的文字也來源于土地。山的象形字直接來源于山,水的象形字直接來源于水。我前不久到云南麗江去,納西族文字中水的寫法和漢族的是不一樣的,漢字的水是在一條曲線兩側各有兩點,而納西族文字中的水則是在這條曲線的端點還有一個圈。我的理解是:因為納西族居住在云南高原上,那里水的形態跟長江和黃河的是不一樣的:玉龍雪山融化后的雪水流下來,在河里你看不到水,水都滲到河灘底下去了,然后水經過河灘在十幾里外的地方又冒出來,這個水就叫潭,有黑龍潭或白龍潭。這些水你是看得見它從哪里來的,是有源頭的。但是我們的長江或黃河一帶早期居民看到的水是沒有源頭的,雖然說源頭在昆侖山,但當時誰也沒到過昆侖山。這就是土地的不同導致描述的文字的不一樣,所以我們的語言也是從土地來的。所謂河出圖,洛出書,實際上是說我們的古代文字是因為閱讀了黃河、洛河,閱讀了來自水中的龜背的紋理來解讀、預測事物的變化。這些都是符號,都在講述著故事,興的故事,亡的故事。
所以說當你看到土地和土地中的元素的時候,哪怕是一棵樹,也要認真地閱讀它、理解它。比如說,這棵樹長彎了,為什么長彎了,因為風的力量的不均衡,或者因為陽光照射得不均衡。如果這棵樹上布滿了傷痕,為什么有傷痕,它在講述曾經被火燒了或是什么。所以到頤和園去,你可以看到那柏樹都是傷痕累累的,靠房屋的一側,許多古柏都是沒有皮的,為什么?都是給八國聯軍燒的,所以沒有皮了。這些樹講述了歷史,充滿了含義。
第五個方面,土地是神,它是人的依托,人的依賴。
神是什么?神的概念本質上就是人的精神寄托。那么人對土地的寄托就使土地有了神性。當一個信徒一步一叩從西藏的邊緣爬到拉薩,他可以叩一年的長頭,這就使土地——拉薩那塊土地——變成了神。當他走到了一個交叉路口的時候,那里會有一堆石頭,這堆石頭是瑪尼堆,它寄托了人的希望,寄托了人的信仰,這堆石頭也是神。哪怕是普通的山,普通的地形,也是神圣的。中國古代有一個模式,被用來神化大地,叫風水模式: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纯幢本┑纳剿?,北邊的軍都山脈就是玄武,因為明代十三陵的緣故,叫萬壽山,它是有了神性的山。也因為明代十三陵的緣故,把東邊的山叫做青龍山,白虎是西邊的山。中國古代所有的城市或建筑選址都是在這一模式基礎上進行的,所以說用這種模式把整個大地都神化了,沒有一個山脈不屬于某一家或某個州府的神。所以你動土的時候,先要研究一下這座山是歸哪個神管轄的。
唐僧取經的故事大家都知道。唐僧帶了三個徒弟,其中的孫悟空本領高超,但他每到一個地方,都要把土地爺叫出來。土地爺是什么?土地爺就是土地之神。問問他這里有沒有妖怪?是好妖怪還是壞妖怪?然后他就知道,如何對待這塊地方,如何施展他的法術。這就是當地的神,說穿了就是當地的自然和人文精神。地方之神究竟是什么呢?那就是你必須服從的、你必須遵從的外在力量。不管你是科學家或者宗教信徒,不管是搞法律或是搞經濟的,你都得服從,否則你就要吃虧,就會被這神圣的力量摧毀。這種神圣的力量來源于什么?來源于人永遠戰勝不了的自然力。
前年我坐飛機從成都到西藏的昌都,飛機只飛了40分鐘就到達了目的地,但是就當飛機快到機場時,就當連跑道都看到了的那一刻,突然一片云飛過來,飛機就降不下來了,不敢下降。而且這個時間段過去之后,就再也不會有更好的天氣了,因為在高原上只有上午這幾個小時允許飛機降落。飛機轉了一圈只得又回到成都。已經到了,你還降不下去,又回來了。在成都待了兩天,又坐飛機去,結果到那兒又一片云過來,還是沒降下去。這就是土地的力量,你永遠戰勝不了自然,再好的飛機也很難下降,你要降下去就很危險。所以說西藏這個地方為什么很具有靈性?為什么這么神圣?為什么讓人感到敬畏,感到神秘?就是因為那里的自然力太強大了,人力不能戰勝它。那么,如果你遵從這種自然力,認同它,服從它,歸屬于它,那你就會很幸福,充滿歡樂,這就是人對土地的依賴。
在拉斯維加斯的一個大賭場里養了兩只白老虎,供人參觀。這白老虎養在非常壯麗的宮殿里,外面是鎦金的玻璃,地下鋪著花崗巖、大理石,里面有一個皇帝才能坐的那種鍍金的漢白玉寶座,有噴泉,有非常華貴的裝飾。但是我每次去看,這老虎都是病怏怏的,像一個病貓一樣趴在那兒。學生物的知道,虎是貓科動物,所以當虎沒有虎威的時候,它就變成貓了。它沒有神氣,是病態。這就是不屬于它自己了,不能夠使它認同這個環境,它就失去了它的個性、天性,失去了它作為老虎的那種威風。老虎只有在叢林中飛奔、在懸崖上咆哮,在那才是虎。人也是這樣。你可以看到北京新建的別墅,有多少像宮殿一樣,看看北京城里住宅銷售的廣告,有多少在宣傳這是凡爾賽宮、那是丹楓白露。這就是一種病態,病態的心理在引導大眾的居住模式,導致病態的價值觀、病態的生活方式。如果讓人真居住在那兒,人是要失去人性、失去天性的。所以說我們需要一個符合人性的生活空間。我并不是說要讓你生活在太行山區,而是說除了生活在城市的優質物質環境之外,你也要有一種對土地的歸
屬和認同。
這種認同我是非常有體會的。當年我剛剛從農村考上大學的時候,我母親就從我們家的風水林里挖了一包土給我,用紅紙包起來,我帶著這包土來到北京,跟著我上學,然后一直跟著我到歐洲,到美國。我每次要出遠門,要到一個城市里居住,必定要帶著這包土,放在箱子里。原來的傳說是,當你每到一個地方,就取這土放到當地的水井里去,這樣可以使人與當地的水土相服,不會得病,人和土就“和服”了。“和服”的概念就是認同,你認同當地的自然,認同當地的人文,認同當地的土地之神,你就可以萬事順暢,就充滿了歡樂。
所以說土地是有神性的,不相信你試試看。很多人可能去過九寨溝,成都到九寨溝的路上,有一段懸崖,路非常難走,經常出車禍。據說很早以前當地人說那個山像龍一樣,是龍骨山,不能炸,不能動的,結果公路部門就不聽,非得修這條公路,結果開山以后,巖石果然流出了“血”。當然我這不是宣揚封建迷信,大家千萬要理解,我是在講人與土地的關系。結果開山之后,這地方老出車禍,死了不少人,然后當地就建了一個廟,整天祭拜,我路過的時候就發現好幾輛車摔在懸崖下面。為什么呢?就是因為人們沒有真正理解,這樣陡的山是不能修路的,你如果順著地形去修就不會出現這種問題,而你非要開山,抄近道,把自然的“骨頭”露出來了,路就會很陡,盡管是近了,車子開得快了,事故卻會更多,這是科學的解釋。這歸根到底是什么呢?尊重土地之神,也就是尊重自然,尊重自然原有的格局。
現在我們回到城市景觀。人類最偉大的創造莫過于城市。一個幾萬人甚至上千萬人組成的社區,他們為了共同的和不同的目的生活在一起,有時互助互愛,有時嫉妒有加,憎恨至極,以至于你死我活。有時為了交流,他們修地道,掘運河;有時卻為了隔離,壘城墻,設陷阱。我們看以前的城市,有城墻,有陷阱。同樣的愛和恨也表現在人類對自然及其他生命的態度上。恨之切切,人類把野獸、洪水視為共同的敵人,所以稱之為洪水猛獸,因此筑高墻藩籬以拒之;愛之殷殷,人們不惜挖湖堆山,引草木虎狼入城,像在城里建動物園、植物園,又表現了人類對自然的愛。人類所有這種復雜的人性和需求被刻寫在大地上,刻寫在某塊被稱為城市的地方,這就是城市景觀。所以說,景觀需要人們去讀,去品味,去體驗,正如讀一首詩,品味一幅畫,體驗過去和現在的生活。
這是一個亭子傍著一棵古樹,是我們作云南研究的課題組以前從昆明到紅河經常路過的一個地方。最近我又路過此地,發現這棵樹死了,這棵樹現在再也看不到了,再路過那段路的時候我心里就有一種失落感,感到大地失去了一個非常有意義的東西,而對于我來說就像失去了一個在漫漫旅程中可以期盼、可以回憶,指示我旅途方向和明示我的方位的地標。它的意義同朝圣路上的瑪尼堆是一樣的。
因此景觀需要人們去呵護,去關愛,就像關愛自己和愛人。當然景觀也需要人們去設計,去改造和管理,以實現人和自然的和諧。要理解景觀,要閱讀景觀,要呵護它,要關懷它,要管理它,這就是景觀設計學,更確切地說叫土地設計學。所以說,景觀設計,就是土地的分析、規劃、設計、改造、保護和管理的科學和藝術。它是科學,因為它是一個系統,是用科學的方法去理解,去分析;它又是藝術,因為它跟人發生關系,需要創造,除了科學的分析和研究,還要有人的情感,要用人的激情去創造你的生活空間,這就是一種藝術。
那么,我們的景觀設計需要遵循哪些基本原則呢?
我認為,第一條原則就是要尊重自然,尊重天地,尊重自然的山、自然的地形地貌、自然的水。當你遵從、適應了自然以后,人文的景觀就非常美,人也生活得很愉快。
此外景觀設計還要尊重人,既然我們要建立人和土地的關系,設計就必須尊重人。這個人是一般的人,每一個人。首先他是一個動物,而不是高高在上的,不管你權力有多大,你總是離不開人的本質。人的本質到底有哪些呢?很多人的本性都被現代的文明生活湮沒了,忘記了自己到底需要什么東西。
我們可以做很多實驗來證明人的健康居住場所到底是什么。土撥鼠選擇棲居的時候跟人類有許多共同之處,或者比人更聰明。有人說土撥鼠建造的城市比人類建造的城市更完美:不受洪澇災害的威脅,冬天充滿了陽光,充滿了溫暖。為什么呢?它總是在陽坡上打洞,而且洞是先往上打,然后再往下斜著打,所以水來了淹不到它,而且洞的前面還必須靠近溪流,因為水邊能長谷子,有食物。同時它還要回避叢林和亂石堆,有林子和亂石堆的地方,就沒有土撥鼠。陽光、水、谷子,都好理解,就像人們想像草地上有鴨子,河里有魚一樣,人們在潛意識中就想像人們需要有這么多水和食物,來保證給養,所以,關于動物和花卉的美是從這里來的。那土撥鼠為什么要回避叢林和亂石堆呢?原來,叢林是它的天敵貓頭鷹經常居住的場所,而蛇是住在亂石堆里的,那是鼠類的另一大天敵。不管有沒有貓頭鷹和蛇,土撥鼠都要回避這種景觀,中間過程就忘了。最后你發現它怕的是亂石堆和叢林,有沒有天敵和它關系已經不大了。
這就是吉兇意識,景觀背后的東西已經被忘掉了,你只知道景觀形態所代表的吉或者兇,已經變成了一種符號。這樣的實驗還有很多,很容易做。我兒子很小的時候,三五個月的時候,還不會走,躺在床上,如果你給他畫一個貓的頭——貓科動物最大的特點就是長胡子,有觸須,眼睛和嘴特別大,這是貓科食肉動物的共同特征——給他看的時候,他就哭起來;相反,你如果畫一個小白兔:長長的耳朵,尖尖的嘴,兩個小牙齒露出來,是典型的食草動物的特征,沒有食肉動物那樣大的嘴,他就笑起來,就很高興。我們可以看到,在所有的森林童話中,小白兔總是可愛的,貓科動物總是可惡的。這就是一樣的道理,不管貓吃不吃人,看到貓臉他就本能地聯想到了老虎或肉食動物。這就是人的一種本能反應。而現代人、都市文明人中,人的許多本能都被掩蓋了。
像魯賓遜一樣,被拋到孤島上,這時候他怎么選擇居住的場所呢?前面是一望無際的大海,腳下是一片綿延的沙灘,后面是一片黑色的森林。大海是恐怖的,森林是恐怖的。他想,應該回避那片森林,因為那可能是大型肉食動物的領地;應該離開海邊這一塊沼澤地,因為這里也很危險;應該找一個能看得見海面的地方。最后,第一個晚上他是在一棵樹上度過的, 他爬到樹中間住下來,這就是人的第一個居住場所:巢居。巢居最大的特點就是它與地面是隔離的。我們知道,人小時候就有這樣的本能:一遇到危險就爬樹。以后的幾天里,魯賓遜找到了另一個地方。這個地方背靠森林,是懸崖峭壁底下的一個洞穴,面向大海,前面是一 片草地,他在草地前面做了一個欄桿,這就成了最理想的“家”了。盡管后來發現在那片森林里并沒有任何食肉動物,但是他選擇這個居住場所,就考慮到了這些危險,也就回到了人類原來的“家”。這個原來的“家”是洪荒時代的“家”,是幾萬年、幾百萬年之前的“家”,人類把幾百萬年之前所有需求的本能都調動起來找,找到了這么一個理想的地方。
現在讓我們回到10萬、50萬年前。有些同學可能還沒去過北京郊區的龍骨山,龍骨山上有個龍骨洞,龍骨洞里曾經住著“北京人”,“北京人”在這里居住過幾次,10萬年前、50萬年前都居住過。龍骨洞下面有一條河,叫做壩兒河,河邊是一大片草地。這是有人考證過的,這是原始人居住的場所,你看一看,和剛才我們說的魯賓遜選的那個是不是一樣的。也就是說,這樣的棲居場所是最安全的,可以隔河而望。當時大概是50個人一個群體,其中大概20個男人、20個女人、10個小孩,這樣的一個比例關系構成一個居住群體。男子要出去打獵,需要一個圍獵的空間,而在茫茫草原上,很難圍獵,所以必須靠自然的屏障來圍獵,所以當你發現盆地這種空間的時候,就有一種安全感、美感。你想想看,陶淵明描繪的桃花源就是這種空間。另外,在河南有一個小小的盆地,叫小南海,一萬多年前居住過一群人。有趣的是,在原始人居住過的洞穴上面蓋了一個道觀,蓋道觀的時候道士們并不知道這里有原始人居住過。那么為什么道士選的地方和原始人類選的地方是一個場所?那是因為人類的基因是一樣的,老在惦記著這個地方,這個地方是理想,就像在冥冥之中有個人在告訴你:這個地方最好。
大家都知道古代陶淵明所描繪的武陵仙境: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忽逢桃花林,兩岸桃花,落英繽紛,不知路之遠近,水盡山出,山上有個洞,仿佛若有光,先窄后寬,爬了進去,站起來一看:豁然開朗。是什么呢?就是盆地。所以我們可以想像為什么北京作為首都,原來幾十萬年前就注定了人類要選擇這么好的地方:它背靠太行山、燕山,這個山脈一直是連著昆侖山的;俯瞰華北平原,這是邊緣地帶,符合盼望—庇護的需求,就是看得見別
人而不被別人看見,這有一種安全感。
你可以想像,在遠古時代,迷途意味著死亡,一個人要是丟在森林里,肯定被野獸吃掉了。所以,人類的城市、居住環境要有一種結構。校園也是如此,要有一種非常清晰的結構,讓你回想起來:我在食堂,在宿舍,在教室,要有非常好的空間關系。這種空間關系如果是符合人性的,就產生美感;如果不符合人性,景觀就不能產生美感,而只能產生恐懼感。這是人性對空間的需求,這是回到生物的人上面來理解的。
但是,人不光是生物的人,還是一個文化的人。各個地方的人有不同的生活習慣,這是長期以來適應不同的自然條件而形成的。比如四川是天府之國,最休閑,種下去糧食肯定就有收獲,旱澇保收。李冰父子修了都江堰,四川盆地從此不知道旱澇是怎么回事,所以就使得成都人非常悠閑,一天可以坐在那兒不動。打麻將、掏耳朵是成都的特色,在那兒花兩塊錢人家會給你掏得非常舒服,這就是當地人的休閑方式。你再到深圳、廣東,就不一樣了。廣東當然有另一種休閑方式:喝早茶,可以從8點一直喝到11點,都叫早茶,然后中午飯就接上了。在北京的街上,人們就都匆匆忙忙,沒有人在掏耳朵,也沒有人坐在那兒休閑。廣東、廣西的人,是女的下地,男的在家抽煙、打麻將;北方和江南的人,是男的下地,女的在家。這是不一樣的,是當地的氣候條件、生活方式造成的。
各地人有各地的文化、習俗,這是需要尊重的。設計要尊重人的這些生活方式。你千萬不能把美國生活方式的東西搬到中國來,因為中國人的生活方式不一樣。人的動物性當然是一樣的,但文化和生活方式是不一樣的。這是尊重人的另一個層面。
那么,如果我們的設計不尊重自然,不尊重人,就是糟糕的。哪些東西是不尊重人的呢?凡爾賽宮的廣場。大家都在模仿凡爾賽宮,可能在電影、圖片上都見過,凡爾賽是為了路易十四一個人的。故宮也是為了一個人的,是為了康熙大帝、乾隆大帝的,絕對不是為老百姓的。而我們現在有的城市的廣場,有時也是為了一個人,是為了市長,為了某領導,沒考慮普通老百姓。如果把老百姓放在廣場上會怎么樣?他會暴露在廣場之上,會被太陽暴曬,沒有一棵樹遮陰,這是違背人性的。而恰恰我們現在的許多城市都在學著搞這種大廣場。這種大廣場是把人當成螞蟻,缺乏人性,所以不美。你們將來有機會當市長的時候千萬不要為自己一個人設計廣場,一定要回到普通人的人性,設計人的廣場、人的城市空間、人的街道。比如說我們北京大學東門外這條馬路,就不是為人設計的。我今天差點被車撞了。為什么?它是為汽車設計的,不是為人。
人類設計城市經歷了幾個階段:
最早,是為神設計的,像前一段時間展出的印加帝國,還有天壇。大家去參觀的時候覺得天壇、地壇、月壇這么漂亮,這么宏偉,那不是為你設計的,是為神設計的,是為了祭天、祭神的。印加帝國的金字塔上面是要殺人的,把人殺了放在上面祭天、祭太陽神,是很殘酷的。這樣的景觀我們現在卻要去崇拜,把它當作美的東西來對待。歷史我們就不說了,故事是故事,但現代人絕對不能生活在那樣的空間里。我們要認識到為神設計的空間不是好的,當你看到大家都在欣賞一個地方,你要想想它到底是為誰設計的,是為老百姓還是為神。農業時代前期,當人沒有能力和自然作抗爭的時候,我們不得不為神而設計。
第二個階段是為權貴,為君主而設計。文藝復興以后,結束了中世紀的黑暗。我們知道,在中世紀,神、宗教、教會統治了人類的生活。文藝復興以后,解放了人,但并沒有解放人權,最后是君主替代了神權來統治。法國、意大利都是這樣,出現了君主、帝王,是權貴的時代,城市變成了為貴族、君主設計的了。你看巴黎的大街,這么宏偉壯觀,但你要問問:它是為誰設計的?是為君主個人。凡爾賽宮是為帝王設計的。故宮參觀一下可以,千萬不要再設計這樣的東西。有人要重新設計胡同給現代人居住,是荒謬的。那是封建時代的東西,所有居住在胡同里的平民百姓,都是在晨鐘暮鼓的號令之下,早上8點鐘起床,晚上8點鐘睡覺,沒有任何自由的夜生活。所以這個城市建設得這么嚴謹,有這么強烈的軸線,這么井井有條的院落和胡同。它是歷史,是故事,可以講,但不能居住,不要幻想我們還要回到那種地方去居住,封建君主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第三個階段,我們擺脫了封建貴族、君主的影響,又被工業時代的機器統治了。卓別林有個電影,講的是人如何按機器的節奏來生活。我們現在就成了機器的奴隸,北京的大部分道路都是為機器——汽車在設計。從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甚至80年代,我們的城市基本上是為工業發展、為機器、為能源開采、為礦物開采而設計的。哪里發現了一個礦,就在旁邊蓋工廠,工廠旁邊蓋住宅,這是一個人圍繞著機器的模式,最終城市變成了機器。比如城市交通,北京的五環、六環,就像機器的輸油管道,汽車在里面運轉,這里有個大學區,那里有個居住區,那兒有個工業園區,那兒有CBD,那兒有個公園,所有這些都成了機器的零件,城市變成了機器。當描寫香港是個什么東西時,有人說香港是高樓大廈,但能更形象地說明香港的是“管道”。所有的東西都圍繞著機器被輸送到各個零件,城市是沒有人性的,不是為人設計的。前一段時間北大有著名教授出車禍,在校園邊被撞死,說明了什么?說明人是機器的奴隸。這是第三個階段。
那么現在是什么時代呢?現在是真正應該回到城市為人設計的時代。當你看到一個城市、一個景觀的時候,你就要體驗一下:這是不是為你設計的?以上幾個方面講的是設計要尊重人的問題。
第三個關于景觀設計的原則是,設計要尊重神。文藝復興把神打倒了,神的地位降低了,但是我們現在要回過頭來思考這個問題。馬克思說,人的認識總是螺旋式上升的。我們曾經把自然打倒,現在又要尊重自然;神、土地之神、地方之神也是這樣,回過頭來要尊重地方之神。美國的白宮、國會大廈出現在中國的城市里,就是不尊重地方之神。在咸陽,中國第一大古都,秦始皇開始在那里建都,竟然出現了美國的白宮和國會大廈,是對神的侮辱,對中國土地之神的不尊重。北京也有這種現象。整個中國的600多座城市里,有上千座來自歐洲、美國的建筑,這就是不尊重中國的土地之神的具體反映。
總之,我們的一切設計,就是要尊重自然、尊重人、尊重神,在人和自然間找到平衡。找到這種平衡,土地就是優美的,就是充滿詩意的,充滿含義的,我們的生活也是有意義的;如果找不到這種平衡,土地就是骯臟的,就是殘酷的。我是無神論者,但是我相信人對土地的依賴關系是永恒的!
提問:
問題1:風水是不是封建迷信的殘余?
答:我想大家都是有辨別能力的,我所謂的風水實際上是指人對于土地的一種依賴關系。
問題2:你曾經批判過城市景觀的小農意識,今天講的大部分都是農業文化景觀,你認為中國的景觀之路是要走向農業景觀嗎?
答:我并不是說要回到農業時代,而是要走向后工業時代,回到土地,并不是原來農業時代的土地,而是要重新認識土地的完整含義。
問題3:現在怎么協調城市土地和人的關系,城市土地和農村土地的關系?土地現在這么貴,城市建設還能進行嗎?你是怎樣對待在城市生活中人們與土地的矛盾的?
答:那就是通過設計來解決。這并不是說我們的城市非得這樣。一個良好的生活環境并不應以犧牲土地的健康為代價,土地是有生命的,土地因為豐產而值得珍惜。我就不相信為什么北大校園里不可以有一片稻田?我們曾經給沈陽建筑學院設計了一片稻田,這是中國首例在校園里面設稻田的。北大的校園里面完全可以有稻田,這有助于重新認識我們的農業和土地的意義。
問題4:你如何理解地理學中關于土地的含義、土地的內涵?土地就是耕地嗎?
答:土地跟耕地是不一樣的。我們要在人文背景下,在倫理的體系下認識土地。這個體系我今天沒講,你們可以把土地搞得很科學化,但是它解決不了我們的土地問題,我認為科學解決不了土地的問題,所以要給科學家灌輸土地的倫理。倫理很重要,離開了倫理,離開了對土地的愛,我們就不可能解決中國的人地關系問題。
問題5:如何控制中國城市化進程?
答:沒有說要控制,而是在尊重生命土地的前提下,設計和諧的城市與土地的關系。
問題6:如何保護現成的土地資源?
答:當然我們要通過法律等各種體系來保護。我們提出建立生態基礎設施,首先城市應該先做保護規劃,再做建設規劃,先做保護土地的系統,讓大地的肌體先完整了。當然,有的部分對生命機體是不重要的,比如說人體沒有四肢并不是致命的,但是你沒有五臟六腑是致命的。土地也是這樣,你可以把某個不重要的部分用掉,但是你的五臟六腑要保護好,你生物的多樣性要保護好,這些都是關鍵性的。如果把這些保護好了,這個軀體才能健康,這就是“反規劃”體系,是一套新的體系,叫景觀的安全格局途徑。通過建立安全格局,保障生命土地的完整性。
問題7:土地這么珍貴,城市化還能進行嗎?
答:城市化當然可以進行,也正因為土地珍貴,所以城市化才要進行,城市化某種程度上是節約我們的土地,如果做得好是節約我們的土地。我們現在是在浪費,我們是用一種擴張的方法,攤餅的方式來城市化,這是做法的問題。現在城市化了以后,土地變成商品了,失去了土地完整的含義。所以還是要從我剛才講的五個層次去全面理解土地的含義。這就是要重新回到土地,回到土地原有的完整的含義,而不是僅僅作為商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