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居正：學院派與大眾趣味的混搭

　　一如往年，2008新年伊始，各類媒體又開始喧囂造勢，各行各業的大盤點、大點評競相出臺，五花八門的排行榜單也由此應運而生。
　　建筑，自古以來就是時代精神和人類文化的物質性體現。通過建筑空間的生產和組織，建構起了人類生活的秩序，并完成了各個時代社會價值的更新、轉換和再造。把建筑作為評判對象，實際上隱含了人類對自己的生活和生產方式以及價值觀作出某種歷史評價的涵義。
　　大眾媒體，作為一種商業策略，自然不會放過與大眾生活如此密切相關的建筑，因為它能吸引更多大眾的眼球，從而創造更多的商業機會。2007年，有《泰晤士日報》、《時代周刊》，以自己的視角，推出了大眾版的“世界十大建筑奇跡”和“世界十大在建建筑”兩張榜單。而《商業周刊》與《建筑實錄》合作，給出的榜單以“改善商業的建筑”為題，意在將建筑視為提高勞動生產力，加強企業品牌形象設計，改善企業經營并獲取最大效益的有效策略。
　　與普利茨克、密斯·凡·德·羅等建筑獎學院化、精英化的評獎不同，這些非建筑類媒體給出的榜單如何既不被專業人士詬病，又能把到大眾興奮的脈搏，在評選過程中實在要費些思量。國際知名旅游雜志，美國的《康德納斯特旅游家》4月號推出一張“世界建筑新七大奇跡”的榜單，借助以往評選出的中國長城、埃及金字塔等已深入民心的“世界七大奇跡”的名號，拿舊瓶來裝新酒，以延續大眾對“建筑奇跡”的想像和認可。
　　《康德納斯特旅游家》方面表示，這次評選依據兩大標準，一是設計突破常規，二是突出生態環保理念。所謂“設計突破常規”，翻譯成大眾語言就是“求新、求異、求奇”。因此，位于丹麥諾堡市丹佛科技主題公園的展覽大廳入選其中便就順理成章了。整座建筑屋頂呈現無數弧形和棱角，遠看像一朵不規則的云，近看則更像一塊兒童既可戲耍又可食用的曲奇餅干。既然建筑在主題公園內，功能內容又是展覽對普通大眾來說深奧神秘的科技知識，選擇雜糅了迪斯尼、未來主義和表現主義風格色彩的建筑形象也許是場所精神最準確和恰當的表達了。
　　依相似理由入選的還有位于阿聯酋的迪拜布吉塔，這棟尚未完工的大廈有望成為世界最高建筑，高度超過800米。類似于我國當代城市化歷史中最速成的城市深圳，迪拜上世紀60年代還是一個貧窮落后的沙漠小城，因為發現了豐富的石油資源，迅速“脫貧致富”，一躍成為全球貿易通道“絲綢之路”在中東的一極，吸引了大量的跨國企業和中介機構，從而也強化了其地緣政治上的重要性。因此，迪拜亟需確立自己城市的品牌認知度，打出能吸引全世界大眾眼球的“城市名片”，那么建設“世界第一高樓”也許是迅速提升其國際名望的最為便捷的路徑選擇了。遺憾的是，該大廈的設計者SOM公司，失去了他們的先師密斯·凡·德·羅的真傳——追求對技術和材料的詩意表達，以至于該建筑被人譏刺為“世界上最丑陋的建筑”。
　　2008年北京奧運會主場館“鳥巢”，以其無比強大的標志性形象和壯觀的視覺效果為體育類建筑確立了一個難以逾越的標桿。這使得其他建筑師難以以建筑的視覺影響力來與“鳥巢”相抗衡、相媲美，而不得不采取一種新的策略去表達體育場所具有的獨特性。諾曼·福斯特設計的英國溫布里大球場把公眾的注意力引向建筑的可持續性，從理念而非視覺上構建了一種嶄新的體育場建筑的形象。
　　該榜單中選入了世界當紅明星建筑師妹島和世與西澤立衛（SANAA）的作品，以此表明評選盡可能體現建筑本體價值的立場。SANAA設計的新當代藝術館坐落在曼哈頓東區的一片貧民窟中，周圍都是低矮的住宅樓。設計延續了他們一貫的風格——輕盈、超薄、透明、白色、平板（從他們所畫的由纖細的單線條組成的平面圖上就能強烈地感受到）。建筑采用半透明的玻璃和帶孔鋁板，輕盈飄逸的外觀與周圍破舊的建筑形成鮮明的對比，建筑師妹島和世與西澤立衛說：“我們的建筑試圖表達新館大膽和自由的精神”。確乎如此，新館在曼哈頓市中心的文化生活中所要傳達的正是對自由和冒險的一種新的詮釋，從而使該項目成為“9·11”后紐約城市重建過程中十分重要的經驗。新當代藝術館總共7層，形如大小各異的盒子隨意，不，更像是精心、刻意地摞在一起，疊加而成。不同盒子代表不同的功能區域，并通過這些盒子的移位來使建筑的內部更加開放，形成交錯的空間，把人們從對建筑空間的慣有體驗和透視感中解放出來。
　　一張榜單中一位建筑師的兩個作品同時入選，雖然使排行榜缺少了些多樣性的特質，但諾曼·福斯特當得起這樣的殊榮。該獲選作品位于華盛頓的美國斯密森學會Kogod庭院，是一舊建筑的改建。設計沿用了他在德國議會大廈和德累斯頓火車站改建中的手法，在一座原政府大樓的天井上方用玻璃和鋼等現代材料加蓋了一個白色網格形屋頂，但與德國議會大廈和德累斯頓火車站采用圓形和拱形屋頂而形成理性、冷峻的技術美感不同，遠看該屋頂就像在風中飄動的絲織物，靈動柔美。
　　中國作為全球最大的建筑工地，不僅在世界建筑業內占據了巨大的份量，激發出了巨大的能量，也為中外設計師們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實踐，或者實驗的機會。幾乎所有媒體的榜單中都會有來自中國的項目，中國元素已經成為政治正確的象征了。但是，與其他媒體不同的是，《康德納斯特旅游家》并沒有把眼光集中在大家關注的熱點項目上，如CCTV大樓、鳥巢、國家大劇院、北京新航站樓等，卻轉向與市民日常生活更為密切的，位于秦皇島市的湯河公園。也許這樣的選擇在于，《康德納斯特旅游家》更愿意挖掘由中國本土優秀設計師設計的作品，從而也更能體現和把握中國當下的設計文化和思想，而該項目的設計師俞孔堅正是近十年來一批逐漸從國家意識形態操控下的宏大敘事中解放出來，并自覺回歸建筑學、景觀學的本體價值（材料、空間、結構、建造等）的優秀設計師之一。
　　最近，清華大學出版社翻譯出版了一本《破土：生活與建筑的冒險》，作者：丹尼爾·李布斯金。在書中李布斯金提到菲利普·約翰遜曾說過：“建筑師全都是娼妓，只要有房子蓋，要他們做什么都行”（看來這不獨是中國的現象）。但他強調自己是個理想主義者，正是有著不屈服于權勢、金錢、現實的理想主義，才使他得以完成柏林猶太博物館的建設，并在后來的紐約世貿中心重建方案競賽中勝出，也才使得他又獲得了位于多倫多市的皇家安大略博物館的改擴建工程的委托設計。該博物館的外觀形似傾斜生長的水晶體，據說靈感來自于原博物館中收藏的水晶。但大凡參觀過他早幾年設計的柏林猶太博物館，都會意識到在形式和空間處理上，兩者其實并無二致。1988年在MoMA曾舉辦過一次解構主義建筑展（作為后現代主義的另一支流，他們反對格雷夫斯、文丘里、查爾斯·摩爾等人對歷史樣式作舞臺布景式的簡單搬用和膚淺拼湊），其中參加此次展覽的就有李布斯金。李布斯金的作品消解了現代主義建筑中的社會性以及形式和空間的意義，從純粹的形式主義立場，即所謂形式的自律性概念出發進行形態的操作，其根源大概可以追溯到20世紀初蘇聯先鋒派的代表性人物馬列維奇。
　　一張“世界建筑新七大奇跡”的榜單實在難以囊括多元化的世界建筑發展路向，不同的路向又散落著如此多不同的作品，不同的品位，不同的創作者，當然還少不了不同的評判者。但倘若這張榜單不是另一些于紛紛攘攘中出爐的各類排行榜的簡單復制品，也就不會如通貨膨脹的貨幣般迅速貶值。

　　作者系《建筑師》雜志主編。